“我们每个人都是命运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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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不大的房子离海很近,从前布加拉提时常靠在窗边凝视着那片海,看海鸥低飞和空茫的天,听海水翻起浪花,一坐便是很久。
如今他还是常坐在那里,他对这房间里的布置格局再熟悉不过,即使眼前是漆黑一片,他也依旧能行动自如。当然、是在有自动轮椅的情况下,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能够自己站起来都已经是勉强。
啪嗒。门被人推开了,来人是一名金发的青年,他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俊美面容和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稳气质。看起来他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来拜访。
“布加拉提”青年声音温和,同他的目光一样。
“乔鲁诺,”布加拉提平静地转过头,“今天你回来得比平常要早。”
“嗯,最近手头事情比较少,收尾的工作也全部交给米斯达和福葛了。”
“米斯达没有抱怨吗?”布加拉提轻笑起来。
“当然有,但是你也知道,他就是口头上发发牢骚,然后就老老实实继续去做事了。”
乔鲁诺走到布加拉提面前,他半蹲下来,拉着布加拉提的手,缓缓地握紧。
“是啊,米斯达一向就是如此。”
“说起来,今天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哦?为什么说她有意思?”
“这个,我慢慢讲给你听…”
两人说着话,一整个安宁的黄昏便过去了。 乔鲁诺总会把一天中自己经历的有趣的事情当成故事一样讲给布加拉提听,有时还会与他商讨Passion中的大小事项。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七年,打败了迪亚波罗后,乔鲁诺清理了前老板的余党,并且迅速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黑帮势力。新生的Passion在这位年轻教父的带领下比过去更加强大,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下肆意作祟。
乔鲁诺从罗马回到那不勒斯的那天风和日丽,明媚如洗,他将纳兰迦与布加拉提一起带了回来,葬在一处墓园中得以安息。阿帕基则长眠于萨丁尼亚岛,他生前的衣物被整理出来葬在纳兰迦他们旁边。三人的墓碑鲜花藤蔓缠绕,四季长久不败。
福葛知道布加拉提、纳兰迦、以及阿帕基的死讯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也许当时有隐约的啜泣声传来,但是乔鲁诺已经记不大清了。福葛后来到了他的手下同米斯达一起成为了他的干部,特里休则是选择离开了意大利,她回到了故乡,偶尔会回那不勒斯来看看他们。
除了乔鲁诺外,没有人知道布加拉提还活着。不,那不叫活着,布加拉提早在八年前在威尼斯被迪亚波罗杀死了,从那之后只不过是他的灵魂被封存于日渐枯萎的躯壳中。在罗马,乔鲁诺本该让布加拉提的灵魂回到他早就该去的地方,他应该这么做的。可是在回到那不勒斯之后,在修复布加拉提身体上的伤痕时,他却发现他慢慢睁开了双眼。布加拉提醒了过来。
为什么?他分明是看着他的灵魂离开的。
几乎是一瞬间,乔鲁诺倏然明白了过来。是黄金体验镇魂曲起的作用,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像在给予迪亚波罗最后一击时一样。他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如何发生的,可是却相当清楚结果是怎样的。布加拉提“活”了过来,但是他的身体依旧维持着在斗兽场时的状态,他没有五感,只能看到生物的灵魂,或许现在的他与迪亚波罗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在无限接近死亡的边缘经历着噩梦一般的永生,无法达到死亡的真实。同时,乔鲁诺也明白,自己不该将责任推卸到黄金体验身上。替身代表了一个人的灵魂,也是一个人的精神体,这个结果也只能说明他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布加拉提不要走。所以当布加拉提问他的时候,乔鲁诺没有解释,哪怕只言片语。
布加拉提眼神空洞地看向他, 他问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还要强行留下他的灵魂。他的声音甚至依旧温柔,温柔平静得不像质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乔鲁诺抬起美丽的绿眼睛与那个人对视,“我需要你。”
我依然需要你,他这么回答的。
“可你也知道,我永远也活不过来了。”
“对不起,布加拉提。”他沉吟。
在昏暗冰冷的地下室里,他们心照不宣地共同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布加拉提才轻轻地喊出他的名字。
“乔鲁诺”
他摇摇头。
“你无需向我道歉。”
怎么可能不抱歉呢,乔鲁诺想。布加拉提维持着这将死未死状态不知道要多久,也许直到他这个替身使者死亡才能彻底解脱也未可知,除此之外似乎亦并无什么其他的解决办法。但…….
他将手覆在布加拉提的手之上。布加拉提不会责怪他,这恰恰让他感到难过。
他该怎么做才能弥补。这或许是乔鲁诺十五年的人生中遇到的最棘手的难题。
乔鲁诺遵从布加拉提的意愿隐瞒了米斯达他们,带着布加拉提回到了他那不勒斯的小房子。
有段时间没有人打扫,屋子门口有些堆积的碎石片和沙砾,不过郊外着实美,所处的位置又难得很便利。
“景色是不是很好?”布加拉提微笑着问他。
“是啊。”乔鲁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人到里面的房间,随后他打开了窗。
“离海很近,”布加拉提长长的睫毛闪烁,“附近有餐厅,又有学校,我本来想把它留给特里休,起码让她有一个安身之所。”
“你不用担心她,”乔鲁诺轻声说,“她想回到萨丁尼亚岛,那里或许更加适合她继续她的人生,毕竟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我也会找人留意照看她的安全。”
“嗯,但愿她能开始新的生活。”风吹拂过布加拉提的黑发,阳光也透过窗映在他温暖的眼睛里,恍若错觉般晶莹炫目。
“对了,乔鲁诺。”
“嗯?”
“接下来,除了接手Passion,你还会继续上学吧?”
“嗯,我打算转到这附近的高中,”乔鲁诺也微微笑起来,“每天放学后我就来这里陪着你。”
他又望向远方,以前从未留意过那不勒斯郊外有如此好的景致,只可惜布加拉提再也看不见这澄蓝的海水和静静的沙滩,何止于此,天气晴朗时阳光走不进他的视线,阴雨缠绵时甘露滋润不了他的皮肤,就连夜色降临时,他也没有星星和月亮。这样活不算活,死未至死,每时每分每秒将会被拉成极限的空洞和漫长,对于布加拉提来说,是否算一种极大的折磨。那未免太不公平。
他终究还是对不起那个人, 因为即使事情变成这副模样, 只要想到往后的时间还能听见布加拉提的声音、能握紧他并不温热的手,而非站在冰冷的墓前自语而无人回应,乔鲁诺便能感觉到他的灵魂深里依旧有某处在庆幸或是窃喜。他本应摒弃这些自私到恶心的感觉。
他本应。乔鲁诺闭上眼睛。
如少年所言,不久后他真的转到了附近的学校。那几年里他通常会在那间不大的屋子里处理黑帮的事情,而布加拉提守在一旁。纵然乔鲁诺很有主见和想法,却仍会时常询问那人的意见。一般的社交场合都只会让福葛代劳,到了不得推脱之时乔鲁诺才会亲自出面应付,但那也不过是偶尔,因此大部分的时间他要么在学校上课,要么便在那不勒斯郊外的这处小房子里。
乔鲁诺格外喜欢意大利的夏天,每日放学归家的路上一个双球冰淇淋便是理想的生活,在浓树荫覆盖下的街道又总能看见孩子们追逐打闹的身影,有些羡慕那般花样年华,却时常忘记自己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学生。一只蓝色蝴蝶悄然而至落在乔鲁诺的指尖化为一本外表古旧的书,学校的图书馆借书要求出示学生卡,可他又恰巧忘带,图书管理员古板又死心眼,坚持说没有就不让借出。没办法,只好使出一点乔鲁诺乔巴纳惯用的伎俩。
这两天他都在和布加拉提一起读这本《埃涅阿斯纪》,等读完了就马上放回去,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少年雀跃地想。
“我回来了。”乔鲁诺将自己的背包随手搁置在茶几处。
“让我猜猜,今天吃的冰淇淋,又是巧克力味和开心果味吗?”布加拉提坐在轮椅上笑望着他。
“不对哦,是香草味和草莓味。”乔鲁诺歪着头说,“天天总吃一个口味我也会腻的。”
他走过去坐在布加拉提旁边的沙发上,随后翻开封皮泛黄的书。
“昨天我们读到了…”
“狄多苦苦哀求埃涅阿斯不要离开无果,于是转爱为恨,让妹妹建起篝火,烧了埃涅阿斯所有的东西,连同他们曾经一同的回忆,并且在熊熊大火中用埃涅阿斯留下的剑了结了自己的生命。”布加拉提提醒到。
“对…我记得是在第四卷那里。”
…….
读书的时候经常念着念着天就暗下来了,读到《埃涅阿斯纪》第六卷的这天,似乎并不是什么节日,但乔鲁诺一直记得,那时他看到了窗外天空的烟火。
“狄多背过去不愿再见埃涅阿斯…”乔鲁诺读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看来她在死后灵魂也没有原谅他。”
“和她的性格有关,她爱得太热烈了。”布加拉提回道。
“可明明埃涅阿斯也同样爱着她…为什么不选择留下来呢?”乔鲁诺合上书。
布加拉提沉默了一会,随后他答:
“埃涅阿斯肩负着特洛伊的希望和责任,他背负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命运,也是所有特洛伊人的命运。”他声音温和得像水,“狄多只能短暂地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却不能永久地抓住他,这也是注定的命运,埃涅阿斯注定要离开她。”
“既定的命运不可更改,”他继续说,“就像我在那个夜晚被迪亚波罗杀死,就像你打败了迪亚波罗,就像…”
“那我们之前保护特里休,背叛组织,我们五个一起同生共死的那九天,以及阿帕基和纳兰迦的死,我们苦苦反抗的又是什么呢?”乔鲁诺反问。
“是我们做出的选择,”布加拉提的平静过了头,“可不论做出怎样的选择,走怎样的路线,命运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迹当中去,到达早已谱写好的终点。”
“我们做的选择如果影响不了命运的话,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布加拉提笑得极其温柔,“不就是为了那么一点点可能性,让绝望的人有希望,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让自己爱的人幸福。”
“况且有时候反抗命运,也是一种命运。”
乔鲁诺想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像有东西卡住,怎么也出不了声。忽而他听见窗外有声音,窗一直没关,于是他抬头向天上看,漆黑的夜不再漆黑,星星黯然失色,因为烟火点亮了夜晚,也因为烟火比那不勒斯郊外的星星还要如梦如幻。
“乔鲁诺,怎么了?”布加拉提的声音响起,他的眼睛也看着乔鲁诺仰望的方向。
被点名的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将视线移回了那个人身上,布加拉提早就看不见这些烟火了,在他眼睛里的会是一片漆黑。
“有人在放烟火。”乔鲁诺说。
“是吗?是有人在举行婚礼吗?海边似乎聚集了很多人。”
“嗯,好像是。”
“是不是很美?”
“什么?”
“烟火,是不是很美?”
布加拉提不知道,那炫目的光亮早已灭在他眼里,他的脸庞忽明忽暗。乔鲁诺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第一次遇见布加拉提的场景,曾听福葛讲过当初布加拉提将「泪眼路卡」的事情交给他负责,但是后来又调头回去给米斯达这个马大哈送录音机,米斯达整个人从高处掉了下来砸到了车顶害他都受了内伤,所以布加拉提最终还是自己去调查这件事了。当时福葛不过是在吐槽米斯达,还被后者子弹警告,如今一瞬回想起,乔鲁诺忽然相信了方才那人所说的一切。如果说命运或不可改,那么他遇见布加拉提也是注定的吗?
狄多为了反抗自己的命运自戕而死,她对埃涅阿斯的恨出于爱,诅咒出于爱,不原谅也是出于爱, 除去天后朱诺的有意引导,她爱他也是命运罢了,她的死也归于命运。
如果与他相遇的并非布加拉提,那么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便不得而知。从遇见他到打败迪亚波罗不过九天,九天的时间很短,短到他们之间说再见时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可却也足够他了解到布加拉提的坚定、勇敢、善良、温柔、冷静、智慧。明明死去的纳兰迦和阿帕基也是他心里重要的伙伴,可为什么只有布加拉提的灵魂留了下来,如果说黄金体验并未脱离他的控制,为什么会只留下布加拉提的灵魂。
为什么。
乘坐飞机前往萨丁尼亚岛的时候,他为了对付臭名昭著的B.I.G.失去了双臂,疼痛的感觉让他说不出话,但依旧有着意识,他落入了布加拉提的怀抱。很奇怪,那具身体是冰冷僵硬的,可那个怀抱很温柔。他将他抱去了乌龟壳内,轻柔地将他放在沙发上给他包扎伤口,乔鲁诺当时隐约半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布加拉提蹙着眉给他止血,他明白,他听见了,布加拉提在自责和内疚。他好想开口告诉他,没关系的,他在手臂丢出飞机的最后一刻将希望化作瓢虫留了下来,他的左臂能恢复,他的双臂能恢复,纳兰迦和米斯达他也能够治好。那是他因失血而昏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加拉提已经成为了他信念中的一部分,成为了他最重要的一部分。在发现布加拉提身体的异样之后,他慌了神、 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担心,总有种很快就要失去布加拉提的感觉,像潮水细细地淹没过他的五脏六腑,淹没过他的头顶,抑制了他的呼吸,还好接二连三袭来的敌人只给了他很短的时间体验这种窒息。布加拉提的灵魂对他说“无需在意”,可他怎么会不在意,在明白必须延续布加拉提的意志打败老板的同时,他多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去挽救他。失去阿帕基和纳兰迦的时候他无能为力,布加拉提离去时,他也无能为力。他这能够赋予物体生命的替身,究竟能为他带来些什么呢。
在昏暗干燥而寒冷的地下室内,他看到布加拉提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心跳几乎都要停止。
每天上课时他盼着放学后回到那个小小的房子里同布加拉提说话聊天,所有那个人看不见的听不见的他都想讲给他听。
无数个瞬间,只要看向布加拉提的眼睛,只要听见布加拉提的声音,他便总是能安心。
为什么。答案是什么。
这是否也该归结于命运。
乔鲁诺的心底生出一个疯狂又可怕的念头,这很不可思议,又迫使他想去验证。
“嗯”他答。
“烟火很美。”
他慢慢、慢慢凑近。
“可以想象。”布加拉提笑着点头,依旧朝窗外的方向望着,“我记得上次看烟火,好像是在许久前的除夕,人们在海边放了很多烟花,很漂亮。”
乔鲁诺没有应答,他离布加拉提的脸庞极近,两人的鼻尖几乎是负的距离,随后他飞快地在那人的唇上落下一吻。
如流星雨划过,一触即分。
等布加拉提再看向他时,他已经坐回了原位。
“怎么了?乔鲁诺,刚才…”
“没事。”他飞速地回答。
乔鲁诺的食指摩挲了下自己的唇。
没有温度,却又好似滚烫。
没事了,他喃喃地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