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救赎
第一章 囚犯
08 惊变
那天天气很好,跟今天一样,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无云。
在那之前,我还没有执行过任何军事命令,所以很兴奋,又有些紧张,早早起来,收拾好行装,到达安哈尔塔(Anhalter)火车站时还不到六点半,而我要搭乘的那趟由柏林开往达豪的列车将在七点整准时发车。
那时候,开往集中营或是运送犹太人的专列都停在货运区,普通乘客是看不到的。
当我来到货运区三号月台时,那趟开往达豪的列车已经在那儿了。我注意到现场的情况好像有点混乱:机车的尾部停着一排军用卡车,荷枪实弹的党卫军士兵正把卡车上的囚犯押解到列车上。也许刚开始时,还能保持次序,但是,囚犯实在太多,给他们乘坐的又是运送牲口的闷罐车,车厢离地面很高,虽然搭上了跳板,还是影响上车速度,所以现在列车前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囚犯,吵着嚷着,拥挤着。这还不算,问题是在同一个月台上,在党卫军的警戒线外面,站着一些人,并且越聚越多。那些人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穿着讲究,有的却很朴素,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他们站在那儿,注视着那些囚犯,不是好奇,而是关切,是惊恐,是担忧。不用说他们每人胸前都别着个大大的黄色大卫星,就单从他们的黑头发、大鼻子和僵硬、凝重的脸部表情上,你都能一眼看出——他们是犹太人。而那些正等着上火车的囚犯中,一多半也是胸前别着大卫星的犹太人。
一个下士挡住了我的去路,立正敬礼。“对不起,长官。”
我把调令交给他。
“怎么了?”这时走来一位军官,从下士手里接过我的调令,看了看。“这么说,您就是马蒂亚斯﹒冯﹒迈森巴赫博士了。”
他是个少尉,党卫军军衔三级突击队中队长,按理必须对我立正敬礼的,但是他没有。想到他可能是我以后的同事,或许跟我一样,也是个科研人员,军事素养不怎么行,所以,我并不在乎他是否行礼,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及语气中的轻蔑让我很是不快,我的脸拉了下来。“对,我是马蒂亚斯﹒冯﹒迈森巴赫博士,党卫军二级突击队中队长。您是?”其实我很讨厌这个“党卫军二级突击队中队长”的叫法,我宁愿用“中尉”的,但是此时我不仅用了这个称呼,还加重语气,同时顿了一下脚后跟。后来想想真是可笑,我自己的军事素养就很糟,当时的动作一定很难看。
不过这确实起了作用,少尉嘴角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恭敬地递上我的调令,同时顿了一下脚后跟,欠了欠上身。“欢迎您,长官。我是维尔﹒申克少尉,党卫军三级突击队中队长。”
我微微一笑,伸出手,“您好,少尉。”心想着,这就好,我们还要一起共事呢。
没想到他没有跟我握手,而是举起右臂,来了声:“嗨!希特勒!”
我何止是吓了一跳,简直有些气愤。倒霉!第一天就碰上这么个人。虽然我的军衔比他高一级,但我是搞科研的,他才不会把我放在眼里呢。但愿集中营够大,以后不跟这个人经常碰面才好,不然……
“这次任务是你负责的?”
“是,长官。”
“那这是怎么回事?”我向那些犹太人摆了摆手。看样子,还是得摆出一些长官的威严来才行。
“哦,这个……今天上午七点二十分,在二号月台,有一趟列车开往捷克斯洛伐克的恩施塔特。这些人都是接到通知,坐这趟车离开柏林的乘客。”
二号和三号月台是紧挨着的,事实上,两趟车的乘客都必须站在同一个月台上候车。平时,为了保持秩序,避免不必要的骚乱和冲突,党卫队都会精心安排,把每趟开往集中营或是运送犹太人的列车错开,但今天……这可是个不小的错误。
“什么?那为什么那辆机车还没来。如果机车来了,这些人上了车,就不会逗留在月台上,要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我严厉地问道,好像这个错误完全是申克少尉造成似的。我是把刚才的怒气一起还给了他。
还好,申克少尉似乎也觉得自己该为这个错误负责,他回答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很抱歉,长官,一定是疏忽大意了……不过,我已经安排好了。长官,不会出事的。”
“那就好。”我冷冷道。
“长官,请允许我送您去您的包厢。”说着,申克少尉毕恭毕敬地让开道,提上我的行李,为我引路。
我的包厢在军官车厢,位于机车的尾部,而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却是车头,所以我们必须从那群越来越多的犹太人面前走过。这几十米的距离,对我可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过这么些年,我也习惯了,普通的德国人都习惯了。我们习惯用高傲而冷漠的外表来隐藏自己的胆怯。我想没人会看出来,我那样高抬着头,低垂着眼帘,其实是为了躲避那些犹太人的目光。
不知道申克少尉是不是有意的,总之,他渐渐地拉在了我后面,还不时跟士兵说话。我又不能停下来等他,只能一个人往前走。
意料之中的意外终于发生了。
随着一声“爸爸!”的叫喊,从那群乘客当中,冲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士兵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看男孩冲过警戒线,向机车后部跑去。
这时第七节车厢前等着上车的囚犯中也出现了骚动。一个中年男子打算冲出队伍,却立即被身边的同伴拖住,士兵已经将枪口对准了他们。
“赶快拦住他!”我身后响起申克少尉的喊声。
离男孩最近的一个士兵追上去,抓住男孩的手臂就往外拽。
男孩被拖倒在地,拼命反抗,企图甩开士兵,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爸爸!……爸爸!”
那中年男子被伙伴拦着,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回应:“班瑞尔!……班瑞尔!”
我看见那男子手上举着个反光的东西,向男孩摇晃着。
男孩更是发了疯。他大概是咬了那个拽着他的士兵。士兵松开手,同时把男孩摔了出去。这一口把士兵咬疼了,他恼羞成怒,抬脚向男孩踢去。男孩被踢出足有三米,接连翻了几翻,直滚到二号月台边上,终于停住。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好险啊!再不停住,他就摔下月台了。正在这时,一声长鸣,那趟开往恩施塔特的列车进站了。惊呼声没有了,是被进站机车的汽笛声淹没了,还是人们惊呆了?
那一脚并没有让士兵解气,他端着步枪向男孩冲去。男孩正挣扎着爬起来,士兵已经冲到眼前,抡起枪托,朝着男孩砸下去。如果被砸中,男孩肯定会摔下月台,那正在进站的机车就一定会……
太可怕了,我都不敢想了。说心里话,我虽然也担心男孩,但更担心的是接下去的事情发展。一旦局面失控,这么多犹太人,这么多囚犯,现在月台上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了,假如真的出了人命,那我们在场的这些个党卫军虽然手里有枪,可也招架不住那么多人,非被踩成肉泥不可。就算骚乱被我们用武力镇压了,还是会死很多人,很可能发生连锁反应,这种事件的责任是谁都承担不起的。我感到恐惧,大叫着“住手”,或许申克少尉也在叫,但都被汽笛声淹没了。除了汽笛声,什么也听不到。
正在这时,奇迹出现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冲出来的。就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从我眼前飞过,一把抱住男孩。士兵好像被他推了一下,踉跄着向侧面跨出一步,枪托也砸空了。他应该推得不太重,因为士兵马上回过身来,重新抡起步枪,狠命砸去。
实在太快了,那人扶着男孩还没有站起来,就被枪托砸中了后腰。这一下可是实实在在的,砸得很重,我甚至感觉听到“蹦”的声音,那人随即跪倒在地上。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背影:他穿着杏仁绿的国防军制服,笔挺的马裤,锃亮的高通马靴。他是军官!
岂有此理,我愤怒了,简直无法无天。虽然党卫军是由希特勒的私人卫队发展而来,是精英中的精英,从来不把国防军放在眼里,但是一个党卫军的士兵也不能如此对待一个国防军的军官啊。
我快步向他们冲去。我吃惊地看到那个发疯的士兵再次举起了步枪。“住手!”听到如此大的叫声,和声音中的惊慌失措,我都不相信,这是我自己喊的。
我的叫声确实很大,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我已经冲到他的面前,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位军官?”我气极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个士兵被我打傻了,涨红了脸,僵立在那儿。“我……长官……他是……”
“你滚!我不想再看到你!”我呵斥道,扭头不再理他。
我走到那人旁边,伸手扶他。“你怎么样?要紧吗?”这才注意到:那人不仅没戴军帽,连领徽、肩章都没有,他是……对,刚才那个士兵说他是什么来着,我没听见。这还不是我吃惊的唯一原因,还有那张脸:黑色的头发,不是深棕色或褐色,而是纯黑的,即便在阳光下仍然乌黑发亮。浓密、整齐的黑色眉毛衬托得那双黑色眼睛有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加上又密又长的黑色睫毛,那是一双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眼睛了。优美的脸型,高挺的鼻梁,光洁的皮肤……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非雅利安人种的金发碧眼,甚至不是白人,也能如此完美。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眼:没有一丝痛苦、愤怒或畏惧,只有温柔、感激和宽容。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只口琴,递给男孩。“班瑞尔,这是你父亲给你的。”我认出,这口琴就是刚才那中年男子挥舞的手中拿着的东西。
“爸爸,”男孩捧着口琴,声泪聚下。“那天我生日……爸爸上街给我买口琴……就再也没有回来……”
“好孩子!”他把男孩搂在怀里,柔声道,“别哭了,孩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现在是大人了,要代替爸爸,照顾好妈妈和妹妹。听到了吗?”
男孩含泪点头。
一会儿,他扶着男孩站起来,动作很慢,非常的慢。我知道他的背一定很疼,但在外表上,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以外,一点看不出来。
他终于站了起来,站得笔直,轻轻地把男孩推给我。“劳驾,交给他母亲吧。”
他没有尊称我长官或是先生,但我却一点不生气。我拉着男孩的手站着,看他一步步走向八号车厢。他走得很慢,但很稳,朝阳下,修长的绿色身影同样完美无缺。
这时候整个月台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站着,只有他一个人在走。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而他抬着头,迎着太阳,眼里含着那抹彩虹般的笑容。
月台又热闹了起来。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把通知和证件拿出来,准备上车。”那趟开往恩施塔特的列车乘务长开始招呼他的乘客,列车上鱼贯跳下一队党卫军士兵,开始逐个检查、核对乘客的通知和证件。
我把男孩交给他的母亲。我听到那位母亲说了“谢谢!”,但我根本不敢看她们,她的“谢谢!”太凄惨了。
申克少尉终于钻了出来。“对不起,长官。我没想到……”
我摆摆手,不想听他说。
申克少尉有些尴尬。“那我送您去包厢。”
“不用了,少尉,你还是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吧。”
“是!长官。”
申克少尉叫了个卫兵领我去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