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下,万家的灯火都已悄然熄灭,只有“钱记铺子”里点着微弱的油光,明明灭灭,彻夜燃着等待下一个天明的到来。幽黑的古巷里不时传出几声犬的低吠,悉悉索索的碎声后天地终于又归于深空暗夜,古镇的影子在透亮的月华下似乎又被拉得很长很长。
是夜,一阵夜风呼啸着吹过古镇的大街小巷,把挂在屋檐下的晾衣架子吹得左摇右摆,啪啪的互相拍打碰撞着,一些没有关紧的窗户哗啦啦的旁若无人的响着,雀跃的仿佛要随风而去,趴在石阶上的家犬不安的吠叫着,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安眠。
钱老轻手轻脚的从床上爬起来,从床头抓起一件薄薄的黑褂子,披上,摸索着拖上鞋子,蹑手蹑脚去把房里的窗户关紧。“吱嘎”有些腐朽的木头无力的呻吟了一下,钱老惊愣了一会,急忙转过头去看床上的人,发现他的老伴翻了个身后又沉沉的睡去,鼾声粗鲁的奏着交响曲。他定了定神,挪向房门,没有点灯,在周围黑黢黢的光景中走向厅堂,没有丝毫的磕磕绊绊,竟好似演练了无数遍般。
借着厅堂里微亮的油光,钱老清楚的看见粉白的墙壁上那些歪扭着无规则的裂纹,有的甚至像是爬行着的蜘蛛,总会把隔壁的小孩吓哭。他低叹了一声,坐到距离油灯最近的椅子上,从褂子的衣兜里摸出一根烟,对着油火点燃了,马上猛吸了一口,随后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烟雾,瞬间厅堂里就弥漫着些许呛人的味道。钱老抽了四五口,也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用力捂着嘴,尽量不去把声音扩散开,他心想:老牌子的杂烟也不能多抽了呢。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上的精致包裹,那是他的儿子钱多多今天特地托人给他带来的新式香烟,还有一瓶据说很贵的葡萄酒,瓶身在油光的照耀下泛着紫紫的光芒,很是诱人。今天代送东西来的人称是和他儿子一起合伙做生意的人,叫钱多多大哥,说代儿子尽孝给他带点稀罕物,邻居们见了直夸钱老生了个好儿子,年纪轻轻敢到外地去闯荡,白手起家做了生意赚了好些个钱呢,还不忘孝敬父母,一个劲的对钱老奉承着,还说他将来指不定要做个老寿星呢。这话说的实在太中听,钱老在恭维声里一直咧嘴笑着,多多妈更是喜得不得了,逢人便要拉上说上两句她儿子怎么怎么样好,旁人看着真个是眼红的很,却也只能连忙陪笑着夸上几句,惹得多多妈一天都合不拢嘴,露出一口黄牙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虽然日子是过得好了,两老也不必为了钱犯愁,但钱老心里总有些空空的。
因为钱多多的出息,以前生意冷清的钱记铺子也连着热闹起来,时不时的有不知哪里的远方亲戚来串门,邻居也比过去更宽容了很多,许老家的小孙子也常来的勤快了,钱爷爷钱爷爷的喊着,让钱老格外畅快,对他家也分外照顾起来。只是,家长里短的总少不了一个钱字。
“噗”耳边传来一声响,把钱老从思绪里拉了回来,侧头看了看,原来是一只小飞蛾扑向了油灯的灯火里,只扑棱了两下就再不动了,随后溢出了一股子的烧焦味,钱老忍不住皱了皱眉,又猛地吸了一口烟,吞云吐雾起来。
“呼呼呼”,外面的风好像呼啸的更肆意了,桌上的油灯火也不住的颤动了下。
钱老闭了闭眼,想在脑海里刻画出儿子的脸来。他记得小时候儿子的脸是方的,和他一样有着大大的眉眼,每当儿子用这双酷似他的眼睛看他时,他就会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子欣慰感,这是他的儿子。嗯,他记得多多以前头发少还短,皮肤有些泛黑,牙齿却很整齐,鼻子是高还是低来着?嘴巴好像是有点小?可是很高,刚弱冠时是一米八好像,足足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截头呢,算命的先生还说凭他的这个高个子日后定是要高升的。钱老想着想着,心里就觉得自豪,所以嘴角也忍不住上翘,吐出的烟圈也飘的更高了点。可是忽然他又睁开了眼,然后又闭上,又睁开,又闭上,反复几次后,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然后狠狠的吸了口烟。钱老默默地吸着,脑袋无力的耷拉着,重重地晃了两下脑袋,似是不相信他竟然都不知道现在儿子是个啥模样了?是不是还是小时候那般呢?他有多久没见过多多了?四年了吧,四年了,儿子自从六年前离开家去城里闯荡,除了第一年带着媳妇孩子回来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连过年也没回来见见他们,只是托人给二老送钱来,嘱咐二老自己买点好的,穿点好的,他外地里忙抽不出空来,等空出来一定去看望二老,把二老一起接到城里去。起初钱老和老伴也很是体谅儿子,总托人告诉儿子
别老记挂着他们,也不必老想着回来看望他们,他们就守着老屋,守着古镇,等多多累了,记得这也有他的家。
后来,儿子就真再没回来过,每次都是让人送钱来,或是像今天白天一样送些贵礼来。有一次,钱老实在想念儿子,就独自坐车去城里,因为没什么文化,也没去过大城里,好几次都迷了路,一个个的问路人才找到儿子住的地方,那时城里骗子也多,钱老就差点上当,幸好碰到当地警察,帮他找到了地方。等好不容易敲响儿子的门,拖着从古镇里给儿子一家带的红薯,多多小时候最喜欢吃自家地里中的红薯了。是儿媳妇开的门,儿媳妇刚见钱老时愣了好一会,才嗫嚅着喊了声爸,后见他脏兮兮的邋遢样子,鞋子还沾了好些泥,硬是在地板上铺了地毯才让进屋,他尴尬的站在屋里,想着:原是城里人就该多讲究一点,怪自己没有穿的整齐点来,给儿子丢脸了。这样想着刚想向儿媳妇解释下,此时却听见里屋的大孙子大叫了句:“妈,要饭的怎么直接到我们家来了,别让他们弄脏了地毯,让他们快走,待会我的哥们还要来找我呢,被看见了还不得笑话死我。”
钱老没说什么,只记得自己看着原先毛绒绒干净的地毯上印着他刚踩上去的脚印有些恍惚。
“瞎说什么”孙媳妇忙瞪了孙子一眼,“这是你爷爷,当心着说话。”
“啊?!”孙子像是不相信,“你不是说爸爸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吗,为什么,,,”话还没说完,孙媳妇赶忙又狠狠瞪了一眼他,然后他极不情愿变扭的叫了声“爷爷”。
钱老呆呆的发着愣,也不应声,只是看着孙子的脸很久,有点认不出来这是当初会在他怀里撒娇甜甜的喊“爷爷”的孙子。
那天他没有等到儿子回来就离开了城里,那天以后,他再没去过城里。回到古镇,他又好像忘记这一天,大家问他城里是什么样,他就只顾着抽老烟,吧嗒吧嗒。
——
“咻”一只烟快要吸完了,钱老夹着快只剩烟头的地方又吸了一口。然后就那么呆呆的坐着。灯芯上沾了些灰,使灯光有些暗了,本就不亮的厅堂越发显得漆黑了。但是,钱老佝偻的身影却在墙上被拉得很长很长,盖过了那条有点像蜘蛛的巨大裂纹。
好一会,钱老才回过神来,觉得指尖有点痛,原来是烟烫到了手,他丢了烟头,踩了两脚,挑了下灯芯,把油火调亮些,又拖着鞋子回到了床上,在老伴的鼾声里安心睡去。
第二天,随着一声声犬吠,人们照例早早爬起,街上也没有多残留下昨夜风扫荡过的痕迹。但多多妈却看见铺子厅堂里多了些烟灰,而桌上的那个精致的包裹却不见了,她翻遍了屋子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劲的念叨着是被哪个贼偷了去,念了足足一个多月。
钱老却是始终不过问,只是抽着一根根老牌子杂烟,一言不发。只是,以后钱多多托人送来的礼总是会被钱老转手送给邻居,不管多多妈怎么反对怎么闹,都不说为什么。
钱记铺子的厅堂在夜里也总是点着一盏油灯,还有地板上多出来的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