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的那个那个暑假,父亲患上食道癌,医生说是早期,做完手术就没事了。但高昂的手术费用对于我们这个本就贫穷的家庭来说即使是砸锅卖铁也是凑不齐的。好在亲友们都竭尽所能的帮助,手术的费用终究是凑齐了。几天后父亲被推进手术室,术后还算成功,术后一周后,父亲便可以下地走动。出院后看着也已和平常人无异,然而医生说需要将养半年,切勿干农活之内,而且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于是一切便按着医生的嘱咐照办,但父亲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毕竟上有老下有小的,每天的日常开支总是免不了的。那段时间全家上下日常的花销就靠着大姐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工资。于是能省即省,每天食用的蔬菜基本都来自于家门口的那个小菜园子,肉是贵些,原来也只是在逢年过节时才买,不过由于考虑到父亲正在恢复中,大姐还是买了一些肉,然后做成臊子,搁在坛子中,这既耐放又能吃的久些。于是我们姐弟便也很自觉的不会动这些肉,虽然有时看着没有半点油花的面条多少有些无味,但看着父亲的身体日渐康健,便也没了那种犯馋的举动,不过父亲有时仍然会将碗中的肉挑出来夹到二姐和我的碗中,毕竟是孩童,很是享受和父亲这样分享,现在想起仍能从心底散发出笑意,那样的父爱让我们忘却了当时的艰难,保持了孩子的天真无邪,他尽力不让我们承受那样的年纪不该承受的现实,我想父亲是做到了,因为我现在回想时是快乐的。
那个暑假是过的最快的一个暑假,我幻想过退学或休学,或者最好有个什么由头不用去上学,不是因为厌学,那时我是老师和邻里眼中的好学生,但开学意味着又要交一笔不小的学费,这对于敏感于家事的我来说确实有点不知所措,老李家一直以来的门风就是不会在孩子的读书这事上找任何借口,哪怕穷的只剩一条裤子。事情总是会有解决的办法,我现在每每遇到挫折便会想起此事。那时,二姐要上初二,我要升小五,都是收费最高的阶段。那时学费中最主要的书本费,总共大概是二三百左右,现在看来二三百块钱也就是我们出去小吃一顿的花费,而那时二三百块钱对于我们来说已是一笔不少的数目,何况父亲尚在恢复中。后来给学校领导说明了一下情况,书本是我从堂姐那借来她曾用过的课本,其他费用学校又免去了一部分,这样总算是可以继续学业。
不过从那时开始,就特别害怕学校收其他的各种费用,家里的情况我是明白的,然而却由于虚荣心的缘故,不愿让同学知道家中的艰难境地,于是每到交费的时候就找各种借口拖延,后来老师了解了情况,也就能免的就免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慢慢变得敏感,自卑,缺乏安全感。
父亲休养了大概三个月后就开始张罗着要做他的豆腐脑。父亲的豆腐脑是舅老爷手把手教的,再加上父亲做事本就一丝不苟,所以他做的豆腐脑很是受乡亲们的喜欢。每天下午走街串巷,挑着一缸的豆腐脑出去,傍晚的时候挑着家当回家。那时,那个盛豆腐脑的缸即便是空的,也有二三十斤重,如果盛满豆腐脑,再加上那竹框中的碗碟之类,差不多一百多斤,父亲用根扁担挑着这些就这样走过村里的每一条街道。
病愈后的父亲,在表哥的帮助下重新购置了一套卖豆腐脑的家当,这个比之前的轻了许多,每天依旧是那个点出门,也仍然是天黑时挑着家当一身疲惫的回家。生活恢复到之前的平静,不知不觉忽然发觉自己在经历了这场变故之后长大了,没了孩童的无理取闹,没了对光鲜事物的奢望,只希望着家人都能一直这样陪着我长大,工作,赚钱。
天不随人愿,99年秋季,父亲再次入院,不过只住了几天就回来了。从伯父叔叔们的神情中我预感到不妙。某天下午放学后,父亲在他的屋里睡觉,我从柜子里偷偷翻出父亲的检验单,小心翼翼的打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体我没看明白,然而其中的一张报告单却清晰的有个‘癌’字,我的头犹如被木棍重重的击了一下,嗡嗡作响。那时对癌的了解只知道它是不治之症,然而似乎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想对于任何人都是如此。我不知道那天下午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那天晚上躲在被窝里无助的流泪,后来变成抽泣,以至被祖母发觉,祖母训斥之后告诉我说父亲的病会治好的。祖母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眼含泪水。那天晚上我躲在祖母怀里,蜷缩着,就像小时候一样,只是那天第一次感到真正的伤心。
那个秋天似乎很短暂,没有下几场雨,只是干冷的如冬季般。每天晚上吃过饭,就在父亲的房间里一家人坐在一起剥玉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我们都不再提及父亲的病症,似乎忘却了这种事实。只是桌上的药和祖母讨来的各种土方之物在我们沉默的时候刺眼的提醒着我们。父亲虽然已经知晓,但却显得很平静,和之前一样和我们姐弟聊天,询问学校里的事。断断续续的,父亲在那个深秋给我们说完了他曾经遇到的人和事。后来病痛感愈来愈强烈,每次疼痛的时候父亲便会让祖母带我出去,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痛苦的神情。每天放学后,帮着祖母做家务,按照父亲所交代的关好大门,将院子里该归置的归置,确认即便晚上下雨什么的也不会有事才回到房间。周末的时候父亲指点我学着做饭,第一次煎鸡蛋,因为油放的太多,父亲在旁边大声训斥,以至于祖母都过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发那么大的火。
入冬后,父亲消瘦的很快,时刻抱着暖瓶顶在疼痛处。大姐当时想过要用杜冷丁,后来在叔叔伯父 及医生商议之后放弃了,一来这药价格不菲, 二来如果用这药容易损伤病人身体还会形成抗药性,如果还想让病人的生命多延续一段时间的话最好不要用,于是止疼片便成了主要的药品,不过也是限制着服用。到最后似乎不再是疼痛而是肚子肿胀,吃一口吐一口,大姐彻夜守候在旁边,热水袋,暖瓶什么的都用上了,似乎并不能减轻多少。每天放学后,便在父亲的房间待着,我不知道他还能陪我多久,每次看到他痛苦的在床上蜷作一团时,便悄悄的跑出去,躲到墙角抽泣。那时真的希望躺在那的是我。
某个午后,父亲看上去似乎好了许多。我站在床头和父亲聊着学校里事,父亲让我去给他拿个苹果。我取来站在床头给他削着,削到一半的时候父亲说,削的方法不对,于是 从我手里拿过去给我示范,削好后切成小块放在盘子中。他取了一个小块含在嘴里,便将盘子递给我,却将水果刀放在了被褥下面,而我并未在意。接下来便嘱咐我以后做人做事的规则 ,我明白他说这些的意思,忍着眼泪听着,听到最后,当他最后说以后就靠你自己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时真的觉得已经感到无助了。
后来大姐说,父亲在那天下午拿着那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喉咙犹豫了许久,最后被大姐发现夺走。是的,即便他只是躺在那里,我们姐弟三个仍是有父亲的孩子,如果他去了,那我们便也就成了孤儿。为此他无法为了解除他身体的痛苦而了断了这一切。
父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腊月,在大雪之后父亲走了。虽然父亲早先说过以后只能靠自己,当那天真的来临,我却依然不知怎样去走。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过得不好不坏,求学,工作,所有的一切自己去选择。没有建议,没有指点,磕磕绊绊的走着,许多人避之如疫,冷言冷语时常遇到,每每于此便会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是的,世人的真面目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是不易被看到的,只有在这样的身临其境之后才会见到。
如今回首这些,没了曾经对世态炎凉的愤恨,最多的是对父亲的怀念和对那些曾经出现过的人的感恩,其中包括那些曾经冷言冷语相向的人,有一句话说的好,记着一个人的好胜过记着一个人的坏。
虽然现在还是无法坦然的面对节日时的孤寂和偶尔不曾意识到的自卑,但我坚信着将会坦然面对一切,因为曾经我这样坚信的走过最迷茫的阶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