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焦

图片发自简书App

五保哥又扛着一捆玉蜀黍秆回来了。

青干了,玉米。有的,枯干了。十天前,已经有人在刹玉米秆喂牛了。种得早的,刚吐樱;种得晚的,还没有齐腰深。

五月播下,一周出苗,两周间苗,六月锄草。收麦前那一场雨给了底墒,顶了一段时间。眼看天一天比一天热,雨却一天比一天远。看着它耷拉叶子,看着它旱得扭着劲,看着它叶子慢慢干,看着它渴得喉咙冒烟。我的锄地是白费吗?我的汗水要白流吗?搭眼望天,毒阳刺眼,心里狠狠地质问:老天哥,农人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为啥要来捏脖旱?你早旱我省得播种搭种子,你晚旱庄稼基本定型,你偏偏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刻收起你的雨脚,遁形,是要我们这普天下的穷苦人上不来下不去,早在心中生芽的愿望最终成空?

有天气预报。预报雷阵雨,没下一滴。预报有大雨,干打雷不下雨。预报暴雨,却是四十一度以上的烈阳,老天好像故意和人对着干,又好像在打气象局的耳光。宜阳偏了一场雨,稍好些,大岭上的谷子抽了穗;孟津偏了一场雨,也好些,送庄的核桃园还算可以。偏偏我的新安县,东西南北都下了,就这儿不见一片云。老天偏心,老天也如人吗?

刚刚接到苇之兄的消息,他的陕西安康也是好久滴雨未降,庄稼比我这里还干,死得更多。

老父如牛,喘着气也要走进地里。他拃了拃,说裂开的缝有四指宽。往年庄稼再旱,草旱不死。今年,地头的马耳朵已经要着火,地堰的爬根草已经是一根白线,划一根火柴就能忽地燃起。割草的人无草可割,只能剥一些灌木的叶子。这顶不了几天,他们准备用麦秸麦壳喂牛了。夏秋两季牛也吃不到青草,只怪它们命赖。

束手等死吗?偏不。

泉眼下有我的几分地,我担水浇。芝麻身子已经长起,我坚持着想让它开花;谷子种子不错,我要它的穗和狼尾巴比比。我刨窝、父亲丢籽种下的那片玉米,我一定要让它出哨,结子。我要用我的两只木桶和老天对抗,除非它把我渴死、饿死、累死。

我当然得保证村里人畜的用水供应。大家屋里有余粮,即使绝收也不担心饿肚子。真的没了粮,去买就是,它又能贵到哪里去?没有人浇地,他们认为浇地费时费力的付出和收获与出去打工相比,相差何止十倍?

我不是这样的考虑。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愿,我为此何计代价?晚上我去担水,把一池月光不停搅碎,我倒入田里的水如小片的镜子辉映,一线细流如一条细细的蚯蚓,好久才能蠕动前进分毫。白天太热,晚上闷热,我光背走田埂,不着急,不分心,我就要一身战老天,我不信夺不回一粒粮食。夜鸟偶鸣,蚂蚱飞过,拉拉的翅膀告诉我,四野就要焦枯,我是孤木独撑,可怜而可笑。

死不回头。我挑水挑到后半夜,月亮落在大山寨后边了,八里山的苍茫里升起了启明星。我坐在泉边我的竹床上,摸摸我的肩膀,并不觉疼。擦汗的毛巾有很浓的汗味,我用皂角把它洗了,搭在床头。我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手机掉在床下,差一点就落入水中。

我拖着鞋快速走进我的地里,庄稼下的泥土还很湿润。和别处的枯焦落寞比,这里有精神和厚力。我的黑夜没有白熬,坚定又一次如旗帜顶风飘起。你旱吧,你旱一天,我浇一天。你旱下去,我浇下去。你旱不止,我浇不休。

五天,芝麻开花,节节白,如旋转的琼花。七天,谷子吐穗,谦虚低头,如低调的中文系教授。九天,玉米出哨,棵棵直立,如白洋淀待命的士兵。就这几分地,我就能向老天宣示,这场对决你没有胜出。只要有一棵庄稼傲然地仰头走向秋收,奉献出果实,老天你的威风就让我蔑视,总有不屈的雄心打败你的一统。

它还旱,我还浇。那天,有经过的年轻人看到了我的背影,他没有告诉我,趁我去赶会的间隙,他挖沟埋管,把泉水用竹子引入我的地里。我回来一看,我的竹桶和扁担可以歇业了。不知年轻人的名姓,邻居新立哥只说他住在山那边。

太热的正午不适合浇田。我在管口插一块小石板,太阳落山才把它抽出,看水们排着队走向地里。积存了一天的泉水更有劲头,它们好像能行得更远。下来是我指挥水们的战役,要在与老天的争夺战里扩展战果,坚守阵地。

后天立秋。现在,我的芝麻已经结籽,谷子穗快有两尺长了。玉米穗已经能吃。给父亲滚汤,剥了几粒放进去,他一口就喝了出来。细长的豆角和滚圆的西红柿,算是副产品了。

我坐在地头,听那几棵玉米毕毕剥剥的生长。起伏烦躁的七月没能搅乱我的心境,我的使命之车继续朝着我希望的方向。老天,你雨天下润,你旱绿犹存。庄稼亲人,泉水战友,我们执着地不让秋天放空,后来者就永远不会怀疑秋天的本真本意,就像我程远河永远没有怀疑过年年绿染山径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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