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母家门口有一颗枣树。粗壮的树干将其屹立于土地上。枣树结出果实时，是村里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
祖母倒是不计较调皮的孩子将枣儿打得满地都是。祖父离开得早，她一人总是闲来无事。便同孩子们一起打枣吃枣。反要比这些孩子还要活泼些。待到傍晚时，孩子们被父母叫去吃饭，这里才恢复安静。
夜晚的村庄总是静谧且安适的。夏日里的晚风袭来，伴着枣香，最能撩拨人心。星辰布满夜的帷幕，点点星光晕入湖泊，夜晚的生活才真正开始。
我喜欢坐在祖母身旁听她讲故事，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二
祖母姓罗，名甘棠。大家都唤她棠妹。江南女子的标准模样，一双灵动的眼睛最惹人怜爱。祖辈以开药铺为生。
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时，最贪爱巷子里张婆婆卖的糯米团。每至清晨，甘棠都按时来到张婆婆这里买上一个。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天最为轻松便是此刻。”当糯米的香气溢出整个小巷时，前来买的人便多了起来。
三
甘棠的父亲招了位外地的小伙子做药铺的伙计。他姓楚，名为修晏。大家都叫他小楚。一个小伙计而已，不足以有人在意他的名。他比甘棠大三岁，人倒也机灵。除去每日的做活，剩下的时间便是坐在巷子最头处的小桥上读书。
许是甘棠耐不住性子爱玩的原因吧，来这里几天了，修晏只听闻店里有位小姐，但从未见到过她的真容。
一日，药铺来了位小女孩。蹲在门口也不说话。恰逢甘棠回来，走上前去：“怎么一个人？父亲母亲呢？”
小女孩听有人问她，便抬起头：“我来买药的，但钱丢了……”
听罢小女孩的话，甘棠便懂了。她笑了笑：“没事，把药方给我，让姐姐给你抓”接起药方便扭头走向了药铺。
修晏刚买完药材回来，见一位陌生女子在店铺里走来走去，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又自己伸手抓药。自然是心慌。急忙走上前：“这位小姐……请……请不要自己来……抓药”
甘棠听见有人说话，便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他。这一看，倒是把修晏看得不好意思了。
甘棠见他如此这般慌张。便打算找找他的乐趣。
“可是，我自己家的店也不可以自己抓吗？”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啊……小姐……原来是老板家的小姐。是我失敬了。”修晏涨红了脸，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好。说完便急忙退下了。
“这个人，倒也是真的有趣”甘棠笑了笑，“就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四
修晏喜欢在闲时读点东西。待今日的活全都归整完之后，他又去了小桥上。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偷偷跟在他后面的甘棠。
他不是个讲究的人。到了小桥上随意找个地方坐下，便拿出来书开始读。甘棠就在后面看着他，也不说话。
修晏读完后准备走时，看见了跟在他后面的甘棠。许是被发现了心慌，甘棠只瞧了一眼，便红着脸跑了出去。
后来她才向其他伙计问到修晏的姓名。
从那以后，修晏每次去读书，甘棠便总是跟在他后面一起去。这一来二去竟也熟了起来。修晏爱读诗，无论谁的诗都会读上几遍。偶尔也写上几句。甘棠笑他待在这是屈了才。他听后只是笑笑。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主动的女子”修晏对她说。
甘棠叹了叹气，又扬起嘴角：“欸，我算是哪般女子呢？”
这一问，把修晏倒是问住了。
是啊，她到底算哪般女子呢。
五
时间就是这般奇妙，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悄然离去。
甘棠和修晏早已熟络了起来。每至清晨她都会给修晏带去张婆婆做的糯米团，哪怕修晏再怎么吃不惯这口，他也总是大快朵颐。
甘棠倒觉得他是爱吃，便去找张婆婆讨教做糯米团的方法。
“我们棠妹，怎么会想起做这个？婆婆做的不合你胃口了吗？”听到甘棠来讨教做法，张婆婆便问她。
甘棠连连摇头：“哪里的话，我只是闲来没事，学着做给自家人尝尝。”
“我看倒不是这个原因，怕是看上了哪家公子？要做给他去吃咯”张婆婆笑着。
“婆婆，你这是哪里的话。哪来的什么公子。没有的事。”甘棠连忙摆手否认，但一双含羞微拢的双眼却骗不了人。
六
修晏虽是穷苦孩子，其实打量起来倒真有个好模样。一边做活一边读书，人也算是上进。只不过那时讲究个门当户对，修晏和甘棠，怎么看都不是最适合的一对。
修晏自然也知道这些，甘棠年纪小不懂事。但他是知道的，也是最清楚的。
时间一长，甘棠愈发亲近他。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整日与一个男子在一起，自然少不了街头的风言风语。
可甘棠却不以为然，别人愈看不惯她偏要做给人看。一来二去这风言也传到父亲的耳朵里。父亲毕竟是爱女心切，自然希望女儿嫁给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个好日子。
父亲找到修晏说明来意，修晏人不傻，自然懂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向甘棠父亲道谢告别后便收拾了行李。
七
一连几日，甘棠都未曾见到修晏。向其他人问起也未知晓他的去处，就连父亲也闭口不言。她气极了。气他不曾说过一句话就离开，气他勾起她的心又悄然离去。
修晏走后，就连张婆婆那里甘棠也不怎么去了。张婆婆见她不来，只好亲自去找她。
“甘棠，婆婆是知道的。那你可知他为何离开吗？”婆婆似是看透了甘棠的心一般。
“为何？”她问。
“这是他托我交给你的东西，你看了自会知道。”婆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修晏这孩子是好孩子，不过你自己也应该清楚。他主动走，是对你和他最好的打算。”张婆婆拍了拍甘棠的肩膀说道。
那是修晏托张婆婆带给她的信。他承认自己懦弱无力，就连当面说的勇气他也不曾拥有。
八
“那后来呢，祖母？”我打断了这片刻的安静。
“后来啊，后来我看了他给我写的信。我知道他定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身份才走的。果然没让我猜错。这个人啊，能瞒住我什么事呢……”语至此，我听见了哽咽声。我抬头看向祖母，竟看见她笑容与泪花共生在眼睛里。
是啊，那个年代的爱恋。迈向自己的如意之地又谈何容易呢。
祖母最终未能等到修晏回来。只等到他寄来的枣树种子。也就是后来生长在这里的枣树。
我问祖母后悔过吗。
她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其实这算得上是后悔吗？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从未说出口。一切都是彼此间的猜测罢了。你说呢？”她问我。
我闭口不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算咯，你也小。跟我当初一样不懂这些。我要是早些懂得，也不会不去找他。也不会嫁给你爷爷了。”
“那嫁给爷爷后悔过吗？”我问她。
“这倒没有。我这辈子遇见两个人。一个打开我的世界，一个走入我的世界。至于打开的那个人选择去哪里，这是我无法决定的。既然有人进来了，那我也就不必再去怀念他人了。”她笑着说道。
而此刻，笑容与泪水终究无法在她眼里共生。
曾经自认为最坚韧狂热的爱恋，也终究抵不过现实带来的消逝。
九
夏夜的风吹来总是凉爽舒适的。我和她坐在枣树下，周围满是白天遗留下来的热闹残迹。抬头是足以撑得起风雨吹打的枣树。
新长出来的叶子还不算稳固，风一吹就随树飘下来。跑到祖母头上，落在耳边，坠向大地。
我想她一定知道那些枣树种子的用意。
在给她的信中，他这样写道：“第一次见你，好似梅花开在了你的眼睛里。你看向我时，眼睛便与灯光重叠。想把对你的思念揉碎，随离树飘零下来的落叶一起去向你的耳边。我想邀你共舞，就如夕阳余晖下飞舞的夜虫般，逆光扑火也心甘情愿。”
十
求而不得便是遗憾吗？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道出来的心意。或许早同那种子般被埋藏于土地。任凭如何风吹雨打，如何烈日灼烧。再怎么折腾也终究逃不过时间的摧残。
小时候不理解她怎会对一棵树如此上心。自打懂事起就见她悉心照料，静候它成熟。但调皮捣蛋的孩子伤它的皮，打它的果。她却不曾生气。
我叹了叹气站起来，想拥抱她。
却发现祖母比我先起一步。
“你瞧，今年的枣子成熟的多早啊。”
她站在枣树下，望向挂在枝头上的月亮。
晚风吹拂过她脸庞，她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