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活。”六叔顺便递了根烟给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头也不抬的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几个人?”
“一家共五个人。那男的以前也是干这行的,听说是以前做任务的时候漏了一个,现在找他报仇来了。”
他抬起头,发现六叔正看着窗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他便也朝窗外看着。
熙熙攘攘的人群,刺眼的霓虹灯光,便是一个大都市最合适的写照。流转在这都市的繁华中,有多少人拥尽荣华富贵,就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无事可做。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万家灯火中的一点微弱亮光,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扣动扳机。
“所以说,做这一行啊风险很大,永远不要想着成家立业,金盆洗手,因为带给家人的只会是不幸。”六叔突然很严肃地说出这一番话,继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
“哦对了,有一个小的。大概七岁。”
他本来望着窗外,回过头来看着六叔,还没开口,六叔就抢着说道:
“这也不能怪我啊,客户点名让你去做,谁叫你是这行最好的枪手。不过我已经安排好了,那个小的我会派别人解决,你只需要负责其他四个人。”六叔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五五分。”他掐断了烟,然后站起来转身离开。充满了喜悦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
“今晚八点准时!”
他知道这个老头看似心无城府,实际上阴险狡诈的很,而跟他划清界线的最好方法就是提供给他源源不断的利益。
刚刚出了咖啡店,手机有轻微震动。是六叔发来的短信,他总是喜欢把他真正想要说的话用短信的方式来表达。
“但你要知道,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你必须学会冷血。”
没有回头看,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没入人群中。
三十年前那场灾难,他早该忘了。
晚上八点,他按六叔给的地址找到了和另一个杀手会和的位置。
本来女人做这一行没什么可惊讶的,可对方竟然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虽说打扮成熟,却压不住骨子里的稚嫩。
她怎么会忍心杀小孩子?
“为什么做这行?”他拿出烟和打火机,黑夜里亮起一盏灯又骤地熄灭,留下的是一丝丝淹没在黑暗里的烟,飘向繁华都市的上空,飘向万丈深渊。
“那你呢,你为什么做这行?”女孩反问他,又抢过他嘴边的烟,被呛住,发出一阵阵的咳嗽声。
他又点燃一根烟,没有回答女孩的问提。
“听说你以前可是国家队的专业枪手,怎么放弃为国争光却跑来危害社会了?”女孩笑着问他。
见他不说话,女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继续自说自话。
“关于这件事,传有很多说法,什么为情所伤,家破人亡之类的,其实我都不太信。我到觉得不是你的问题。”
他沉默着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做这行?”
女孩本想继续说下去,谁知道他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没什么学问,出来也没哪个公司肯要我,反正无依无靠的,就来做这一行咯。”女孩语气轻佻,可在他听来却饱含着痛苦和无奈。
“那你怎么舍得杀一个孩子?”
“这个嘛,不是每个杀手都像你的。”
他愣住,转过头看她,发现她正盯着他看,眼里含笑,似乎很单纯,却让他不寒而栗。
的确,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也许她也经历了别人不曾想象过的黑暗。
“大叔,我发现你长得挺帅啊,不干这行也可以靠脸吃饭。”
“是吗?”他笑了。话锋一转,气氛似乎缓和了很多。
“那你也可以靠脸吃饭。”
女孩笑了,眼睛弯成一对月牙。
他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自从被取消国家运动员的资格之后。
原因?原因是什么他也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利益之类的。谁知道他离开了国家队之后枪法会变得这么好呢?他们会后悔的,那时他这样对自己说。总之,那是他人生的低谷期,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除了做运动员还能做什么。他日日夜夜地练习,终于达到了顶尖水平。也是在那段时间里,被他压在内心深处的黑暗终于爆发了。
他一直不愿想起的那段记忆日复一日的在脑海里重现。
终于,他成为了一名职业杀手。
“趁现在。”女孩架起枪,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对面大楼的十二层里有一家人正在吃饭。动手的最好时机。
“你的枪法怎么样?”
“虽然比不上你,不过杀一个小孩足够了。”他知道她的枪已经瞄准了那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只有七岁。
七岁,三十年前那场灾难发生时他的年纪。
不,不该这样。
他突然按住女孩的枪,阻止了即将在几秒钟后出膛的子弹。
“怎么了?”女孩不解地望向他。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那我的工资可要照样给我。”女孩又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没问题。”他转过头去,看着还在吃饭的一家人。他们不知道危险已经来临,有时候死亡和分离不过是一秒钟的事。
女孩收好枪,装在大提琴盒子里。
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又突然停了下来。
“你这样做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忍,突然觉得这些人很可怜,而最可怜的是那个男孩。
无所谓了。他开始瞄准。
四发子弹依次迅速地从他的枪里发出去,只用了四秒钟。一枪毙命。之后,四个人连续倒下,他仿佛看到了男孩脸上的惊恐,害怕和不安。就像那个时候的他。
他换了一把枪,子弹经过与枪壁之间的摩擦后出膛会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最后燃烧。
他将子弹打在了卧室的窗帘上,算好角度,时间和位置,确保在他赶到之前男孩不会有危险。然后他打了119。
窗帘开始燃烧了,火越来越大。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对面那栋楼,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张哭泣的脸。
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被迫接受了死亡和分离。父亲在商场上的死对头雇人来杀他,母亲为了父亲身受重伤,最后抢救无效。只剩下他一个。
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亲戚没一个愿意养他。父亲在世时对他们的资助无法成为帮助他的理由。
他从来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从哪里来,终究又要回到哪里去。
接受过黑暗洗礼的人注定要成为黑暗。
他将男孩救了出来,以普通人的身份。然后办理了领养手续。虽然过程繁琐复杂,不过好像没什么亲戚愿意要他,所以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那个雇主似乎没有追究这件事,也许是和他一样感同身受。至于警察,警察从来没有抓到过他。
男孩就这样一天天长大。
“你长大做什么?”
“我要当作家,可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那种。”
“不错不错,不过我听说当会计挺赚钱的,活又不累。”
“嘁,我才不帮别人数钱。”
“那你想干什么?”
“开公司啊!你想干什么?”
“我?我还没想好。”
他坐在高中同学聚会的餐桌上,突然想起了这段对话。
现在是距离高中毕业已经有五年了,而距离他踏出大学校门也有一年了。
曾经想开公司替自己数钱的现在坐了会计,至于那个想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现在所有同学人手一份他写的稿子,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低俗小说。他没有说什么他想,这种小说应该没人会看吧,单说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地从头看到尾,都是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目光却没有聚焦,快速的扫一遍眼神就不知道飘向何处了。只是之后,却还要虚伪的大肆夸奖一番。这也算是一种悲哀了。
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五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一年里他没有找到工作,所谓毕业即失业,大概就是他这样了。
同学聚会也不过就是聊些过去的事,再相互比较现有的生活,他觉得没有任何意义。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就退出了。反正他好像也没什么存在感,高中时期发生在他身上的能引起舆论的好像就只有一件事。
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杀手。
他不知道是怎样传出来的,只是,没过多久就不了了之。高中时期,女同学被包养或者怀孕其实也不算什么大新闻,但是杀手这种存在离高中生确实太远了,远到没有人会相信。也许现在的他们早就忘了,不过他们也确实不知道,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他的养父——一个顶尖的职业杀手,至少曾经是。
他是在十岁那年知道的。很奇怪,他并不反感,甚至很兴奋,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养父对他很好,至少,他也从来没看到过他杀人的样子。
至于七岁时的那场火灾,他没有忘。可是,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报这场黑暗的洗礼呢?原谅或者报复,他还没想好。而且,他没有能力,无权无势无一技之长。甚至,他连一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只有无能为力。
回到家,养父仍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现在已经很少接活了,人老了,命中率也低了很多,不过,他的积蓄已经够他养老了。
只是还有我这个拖油瓶。他想。
他也坐到沙发上,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子,养父先开口了。
“你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他苦笑。
“那就慢慢想吧。”养父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他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凶手是谁?”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放在心里,从来不提,因为他怕答案会跟他想的一样。
已经略显沧桑的背影顿了顿,养父慢慢转过身来。
“这么多年你都不问,怕是已经猜到了。”
“我一直疑惑,为什么一个杀手会领养一个孩子,还是一个是被杀手杀了全家的孩子。杀手不应该最冷血吗?而且,那么巧,你像是有计划一样轻易地就把我救了出来。其实,我都记得,因为太难忘。”他脸上显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
“也是时候了,现在的你就像是曾经的我,迷茫,无助,悲哀。其实我们很像。你应该会用枪吧,而且枪法还不错。”养父朝他笑了笑。
他有一瞬间的惊讶,养父怎么会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偷偷的练习,从最开始的好奇到最后的沉迷其中。他一直以为养父不会知道的,但怎么可能不知道?
“答案确实像你想的那样。然后呢?”
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的,他很茫然,一边是想要报仇的欲望,一边是多年的养育之恩。他不是没想过,只是,太难想。
“杀了我吧,之后的事会有人处理。”养父递过来一把枪,他常用的一把手枪。
他先是愣了愣,后来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苦笑着接过枪。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短短的几秒,他的脑海里却有很多东西一闪而过,他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一片虚无,最多,也只被黑暗代替。
子弹已经出膛了,没有响声,只有养父倒在地上,身体的温度正在缓慢退去。现在,他不得不做出决定。
他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
做黑暗的创造者。
“我不杀孩子。”
“跟他还真是像啊。”对面的女人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养父的后事便是她来处理。
“其实他生前就跟我说过,他很愧疚他毁了你。因为你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到曾经的自己。加之多年做杀手这一行,双手沾满鲜血,内心早已是伤痕累累,这么多年活过来也不过是只躯壳罢了。”
“我知道。”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们太过相似,所以,也非常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不过就是对着一面镜子罢了,看的太清楚。
“不过你比他更合适当一个杀手。”
“不,其实我们都一样。”
其实我们都一样,没有人天生就适合当一个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