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二
故事就是这么波澜不惊的开始,继而平淡如水的进行。
循环着的是同样的开始和结局。敲敲打打间,时令已千年。山还是那座山,庙也许仍是那座庙,晨钟暮鼓的日子仍旧是晨钟暮鼓的日子。等待在最后的结局,或许有,或许没有。
三
在老和尚长成老和尚之前,他一定不是个老和尚。他或者是一个小和尚,也或者还不是和尚。
在他还不是和尚的时候,他可以有很多种身份。他可以是王公贵胄,也可以是卖白菜或者卖猪肉的,或者游手好闲的登徒子。是的,他可以有很多种身份,不同的境遇和选择可以造就不同的他,最优秀的,最不堪的,当然还有最普遍的不好不坏的。
可是,有很多事情是出乎意料的,出乎自己早年的意料。任怎么抽象思维或者拓展思维也觉得不可能跟自己有丝毫瓜葛的事恰好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说残酷也好,说无奈也罢,总之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就像他是卖猪肉的。
他不是为卖猪肉而生的,但后来阴差阳错的走上了卖猪肉这条路。他可能从来没有发着狠说:“我以后一定要当个卖猪肉的!”但生活还是一点一点把他挤到了卖猪肉的这个位置上。
于是就有了卖猪肉的他,裹着朱红色污渍斑斑的围裙,殷勤的迎接每一位买猪肉的,一边麻利的挑肉剁肉,一边说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场面话。
对他来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买猪肉的,另一种是打算买猪肉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在猪肉的增加和减少中度过。他觉得生命就像一头猪,茫然无知的的长大长壮,然后就是不可逆转的被宰,直到被肢解干净。其他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起床,吃饭,卖猪肉,吃饭,卖猪肉,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日......
四
故事就是这么无聊乏味的进行,像口里嚼了一团棉花,嚼不烂,没有味道,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这样过于单调的故事有很多,卖猪肉的也有很多,老和尚也很多。
他们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清晰了一阵子就开始消退。他们剁骨头的声音有时候很强,有时候又渐渐变得微弱,直至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
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五
老和尚每次卖一份肉后,便习惯性的用围裙擦他那胖乎乎的手。经年累月,那条围裙上就变得一块儿黑一块儿红的。习惯性擦手的同时,他还会习惯性的扫一眼街道,当然也会习惯性的看看有没有人是像来买他猪肉的。
日光照耀着街道,又虚化着这一切。熙熙攘攘的人群,跳跃着的灰尘。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点一点的粘合在一块,成了一个大背景,衬托着街上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条狗。路口的乞丐摇着手里的破碗,喃喃的说着:“行行好啊!可怜可怜吧!”两个车夫因争抢生意而推推搡搡,握着拳头骂着娘。唾沫横飞讨价还价的妇女。还有在小饭馆门口摇着尾巴觅食的狗。
一切可重可轻的事,都成了老和尚眼中漫不经心扫过的场景。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切都在大同小异的上演,从春秋到明清,从民国到解放。它可以是任何时期,包括现在,此时此刻。
六
老和尚兢兢业业的卖着他的猪肉。
殷勤的笑,询问,挑肉,剁肉,末了一句慢走。
可是有那么一天,老和尚的目光从案板上离开时刚好落到了顾客的牙齿上。这牙齿好像......
记忆被打开了,被猪肉挤倒的日子重新立了起来。这牙齿一瞬间接通了他和往日,像突然升起的闸,不预期的洪水涌了过来,窒息了现在,过往海市蜃楼般活了。
七
那牙齿会是谁的呢?
或许是已故的母亲的。母亲一直视他如生命。那年隆冬腊月,他因玩冰条而冻的小手冰凉。母亲一边嗔怪着他,一边撩开衣服满眼心疼的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热一瞬间从手指向全身蔓延开来。他小心翼翼抬起头看仍在责备自己的母亲时,刚好看到了那牙齿。
也或许是少年时的朋友的。那时畅游在山水之间,偃仰啸歌,书生意气,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谈论古今趣事,不禁和友人大笑起来。也许那时,看见了朋友露出了那样的牙齿。
还有可能,是她的。当时明月在,花前柳下,温文暖语。浅吟低唱间,抱得美人归。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吃着咸菜喝着粥时,他愧疚的说,你跟着我,受苦了。而她笑,说,不苦。就在他眼眶濡热中,看到了她的牙齿。
往事已成空。生活在一点一点的败笔中陷入了万劫不复。环顾茫茫尘世,竟再找不到温暖寸心的所在。蓬莱旧事,成了眼中的烟霭纷纷。
八
老和尚最初决定卖猪肉时,是想让猪肉填满自己空荡荡的生活。可是现在,老和尚发现卖猪肉填满的只是时间,而心还是空的。要用什么填充呢?要不卖羊肉?或者狗肉?不行,不行,统统不行。
九
老和尚不再卖猪肉了。他走了。离开了小镇。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觉得非走不可。
于是他去转了不同地方的山,看了不同地方的水,拜了不同庙里的佛,站在了不同名字的街头。是的,不同名字而已,拿掉名字,一切又大同小异。这里的山和那里的差不多,这里的水和那里的没区别,这里的佛和那里的是相同的。这里的街头有乞丐有骗子有小偷有骂街的泼妇,那里的也有。一切都是不同的排列组合,可是它们是相似的,相似的。
当所到之处都是相似的的,当太多熟悉的场景在陌生的地方等着自己去想起,时光的线不小心拉扯出太多的东西,记忆成了无力背负的累赘。面对这忽而熟悉转瞬又陌生的世界,老和尚突然觉得无所依托,想要去抓住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抓不住。他觉得,也许一阵风,就能不费吹灰的把自己刮到世界之外。他心里发急,像溺水的人一样渴望抓住什么。可是能抓住什么?
老和尚不停的走着,从一个地名跋涉到另一个地名。他安静的来了又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没有人知道他曾因为什么会心的笑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曾因为什么绝望的哭过。事实上根本没有人想要去知道。所有的人都自顾不暇。
十
老和尚后来怎么会出家呢?
或许他觉得自己以前杀的猪太多,心内不安,所以想皈依佛门,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猪超生。
也或许是因为他游走在各个城市时,突然觉得彻彻底底的孤独,突然有种人世幻灭的虚无......
总之,他出了家。无关于逃避或超脱。
十一
故事到了结尾,只是没有结局。
一切都还在故事之外延续。有多少帷幕在叹息中黯然落下,便有多少帷幕在期待中热闹的拉起。
十二
老和尚死了。
可能是老死的。也可能是病死的。或者被烧死的、跳崖死的、落水死的......
后来,小和尚长成了老和尚。
再后来,长成老和尚的小和尚也死了。
十三
从前有座山的故事还是会被不同的人讲起。虽然很多讲它的人最后都死了,故事里的人也死了,但是故事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