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有一人曾向我坦白，说自己无法忍受亲自屠宰动物，或是目睹屠宰动物的过程，但对于直接送上餐桌的肉食佳肴，却能让他们立即忘却那些糟糕的体验，我深表赞同，因为富有同情心是吃的美德。而有一部分人将屠宰过程的糟糕感受一直延续到了自己甚至是别人的餐桌上，他们总遵循自己内心的道德标准，判断哪些生命神圣不可侵犯，哪些生命可以被随意夺走，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反对杀生，我实在是不敢苟同的。我曾经因为同伴对我透露过鳗鱼的濒危而放弃了想要将鳗鱼寿司作为晚餐的想法，但我却不能接受一些人因为广西的狗肉节而成立的“狗狗保护协会”，或是以此来评判广西人都是尚未开化的人群。每个不吃某种肉的人都要自己画界限：即哪种肉该吃，哪种肉不该吃。在哪划界限引人争论，其标准也同样取决于觉悟的高低，只是在一些人的眼里，“不吃”是高的觉悟，而“吃”是低的觉悟。
有一些观点和事实可能有助于我们尽可能了解到动物屠宰的性质，以便减少或消除这种糟糕的感觉：
1.人的受苦 ≠ 动物的疼痛
对于动物福利坚定捍卫者的所作所为，巴吉尼认为“关键在于，不管动物的认知能力多么有限，它们仍能感到疼痛。”而他所引用的哲学家杰里米·边沁的话同样一语中的：“问题不在于‘它们能否推理’，也不是‘它们能否说话’，而是‘它们是否受苦’。”拒绝食肉的人往往会用动物在被屠宰的过程中表现出的挣扎和疼痛来作为说服他人的理由，似乎对动物的感受他们有着切身的体会。但有一点是要明确的：疼痛和受苦并不能一概而论。巴吉尼举了一个例子：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法对自己的经历保持记忆。不管遇到什么事，通通立即忘掉。假设这个人每隔10秒会被刺痛一次，而刺痛的感觉并不很强烈也不会留下什么长久的影响，那么在他看来每一次刺痛的出现，都像是第一次经历过的。想象现在每10秒就有人来刺你一下，用不了多久恐怕你就会抓狂，因为你知道这是一场持续的折磨，如果被无限期延长，将会相当可怕。你感受的疼痛总量和前者是一样的，但受的苦却比他大很多倍。这体现出一个真理：疼痛固然不好，受苦却糟糕得多，在我们中国有一句干净利落的老话形容这个复杂的假设——长痛不如短痛。这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叫《勺子杀人狂》的神经质短片，一个只用勺子不断击打你的诅咒，最后会将你击垮。人和动物都能体验不同的时刻，但之所以人的自我意识相比起动物更发达，是因为我们能将这些时刻构建和联系起来变成经验。应用到动物身上，其道德寓意就很清楚了：在狩猎和屠宰的过程中，动物感受到了瞬间的疼痛，不见得有多大的错。只有当人让动物持续受苦，或是给他们带来反复的剧烈疼痛，才有必要给予充分关注。
抛开绝对应当被谴责的动物虐待者不谈，人类在这一点上做得还是相当完善的。一方面我们对于需要大规模养殖屠宰的动物：鸡、鸭子、猪等等，在屠宰的时候无一例外选用了最简单快捷的方式，而并非虐待般地让其受苦。屠宰户未必有道德方面的考量，但是效率是最主要的：处理的时间越快，效率就越高，收益也越大。另一方面是我们对心目中的有害动物的做法，从受苦的角度上看可是相当残忍：对待蟑螂我们有杀虫剂，让其慢慢死去，还得把携带着的药剂在其种群的聚集地扩散开。次日我们可以随地看到正在痛苦扭动的蟑螂，但不会有丝毫怜悯。对待老鼠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捕鼠夹、老鼠贴、老鼠药等等没有一个是让老鼠痛快死去的方法，而我们同样不会有丝毫怜悯。
反复虐待的确会让动物受苦，因为他们的应激激素被永久地激活了。但这与具有科学证据阐述的事实并不违背：动物更愿意活在当下、不忘初心（吃和睡），而不是思考人类强加给他们的生或死问题。相比起狗，至少目前我还没有听到过关于抵制吃虾的呼吁。虾的神经系统过于简单，他们几乎完全不会受苦。而狗有更高的认识水平，但这意味着我们应该更好地饲养他们，不让他们受苦，而不是我们不应该屠宰和食用他们。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一定程度的疼痛是所有生物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事情，而对于那些我们狩猎的动物而言，死在我们手里也不比其他死法更糟糕，他们的天敌可不会思考道德，只是牢牢遵循着食物链弱肉强食的准则，把他们的猎物撕扯开来，在锋利的牙齿之间撕咬长达数小时。造成死亡的因素很多，相比起人类的屠宰，哪一种更痛苦还不好说。
2.动物都渴望自由吗？
有些动物我是极其不提倡圈养的，一个原因是他们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和独立生存能力（如狮子、老虎、豹子等暂时没有处于濒危状态，且野化程度高的物种等），另一个原因是对他们的圈养往往出于某种人类的利益动机，却没有考虑这些动物生存条件（如马戏团里被鞭打至伤痕累累的大象或被锯掉牙齿的老虎等）。除去这些动物，我不得不说，良好养殖场里的动物生活得并不糟糕，甚至还很愉快。
假如你看过《动物世界》，你就会知道任何一种野生动物生来就要挣扎着抵抗饥饿，大多数幼崽生下来头几个星期就会死去，不是被当成猎物叼走，就是被其他更强壮的同胞抢去了食物。从这个角度上看，生在良好养殖场的动物就像中了彩票，他们一生中所感受到的疼痛肯定少于其他野外动物。动物福利者也许会质疑：如何断定身在良好养殖场的动物是舒适的？巴吉尼引用动物福利专家贝姬·韦的话说：“冬天，它们真的不愿意站在齐胸高的泥巴地里，它们尤其不喜欢强风冷雨，可凄惨了。”另一名养牛户朗曼说：“奶牛们的春季欢腾只持续得了半小时。冬天关在屋里，奶牛不会受到太深的伤害，这就好像孩子们并不会因为上学受到太大的损害，可一下课，他们还是会兴高采烈地跳出教室。去看看草原上的牛群吧，他们一动不动。”事实上，的确有一些动物需要建立自己的领地，不应该圈养；但养殖动物不见得全都会为封闭空间感到苦恼。“只有人类才会为了乐趣而跑步。”朗曼补充道。
当然这并不是说，良好的动物养殖场很常见。实际上仍有很多地方的养殖场无法提供科学合理的畜牧方式，导致动物的状况十分糟糕。尽管如此，认为养殖不能带来更好生活的说法，理由仍并不充分。我建议对食用某种动物存在疑虑的朋友们应该去屠宰场看看动物屠宰的整个过程，假如趋势不可避免，那么至少能了解到自己喜欢的动物生被饲养得很好，也死得很顺利。
3.“冷血”的屠夫？
巴吉尼描述了他在屠宰场和一群待宰的小猪之间的相遇。
“一群可爱的搞怪小动物，嘴巴的自然形状挺像人类微笑的样子。不过，等被赶上皮卡车，它们智力有限的问题就愈发明显了。如果你不希望猪朝着某个方向走，做个硬质‘挡猪板’就行了。猪一看到挡板，就觉得这是一堵没法通过的坚实墙壁，你把挡板举着，猪就不会朝你拱过来，甚至试都不会试。”
“和我想的相反，等候的猪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和周围同伴们的命运，哪怕晕过去的猪就在几步之外——这有时甚至叫我为之动容。有一头猪对同伴身上发生的事浑然不觉，甚至想跟对方搭伴走，说它意识到自己大限已至，想让自己留在地球上的最后几分钟过得更有意义，未免太天马行空，信口开河了。”
我们通常不忍心看到一群待宰的动物和其他牲畜离得太近，是因为我们认为这些待宰的动物会给其他牲畜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和影响。实际上恰恰相反，给这些动物施加压力的正是人。所以商业屠宰场实现高效率的机械化，反而会让这些动物好受些。与我们的认识不太一样，国内对于动物屠宰有严格的规范要求。以生猪屠宰为例，1997年颁布的《生猪屠宰管理条例》里明确规定了屠宰需要按照操作标准严格执行。而在GB/T 17236-2008 生猪屠宰操作规程里更是详细规定了整个流程，里面不乏“不得脚踢、棒打”这样人道主义的规定。
我们通常调侃某某人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而从这样的玩笑话中我们是否意识到，人类已经和食物链脱节太久了。对于和我一样没有经历过屠宰全程的人来说，去听听在饲养和屠宰一线工作的人的人的说法，将有助于克服多愁善感和无知，因为他们妨碍了我们对动物表达真正的同情心。屠夫通常给人留下冷血和麻木的印象，甚至有些动物保护者们会把他们和死亡集中营里的德国纳粹作比较。但事实上，那些工作在养殖和屠宰一线的劳动者，没有对动物福利不敏感的，长期与动物的接触使得他们对动物更加了解。巴吉尼引用了他做猪肉香肠的意大利叔叔所说的话：“猪是一种高贵的、聪明的动物。”他的屠夫朋友说：“屠宰动物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所以把吃剩的肉浪费掉是不道德的。”这位朋友也表示自己没办法吃掉亲手打死并剥皮处理的兔子。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关闭了自己情感回路、漠然屠宰的人说出的。现代的都市生活使得我们与动物建立起发自内心的亲密关系的途径被极大地隔绝了，由此我们更不应该揣度屠夫们缺乏对生命的尊重。
4.吃素比吃肉更人道？
巴吉尼坦言：“事实上，我甚至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部分素食者对动物的尊重还不如有些肉食者。真正的尊重意味着承认你的尊重对象到底是什么，而不是把它当成你想象中的东西。”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所能接触到的动物往往已经变成了餐桌上的菜肴，而动物生长的过程对人类的重要性由此容易被忽略掉。以科学的眼光来看，最环保的方案是我们应该少吃肉，而不是完全不吃。原因很简单：有些资源人类和植物无法利用，但动物能。某些牧场不适合耕种作物，但用来放牧却很理想；人类不能食用的残渣和副产品，可以用来喂猪、喂鸡和鸭子等。由此一来，假如我们完全不饲养动物，将会有大量的土地和植物被白白浪费掉，而这些没有被很好地利用的资源又会导致人类需要更多的土地来种植自己需要的食物。
一个事实是，假如我们只吃素，在某些方面仍然会造成动物的死亡。以乳制品来举例：一些素食者认为摄入乳制品比起吃牛肉更道德，其实不然。为了保证母奶牛的哺乳期，必须要有公奶牛与之不停交配，以产生生下牛犊后的泌乳期。而产下的牛犊如果是母的，奶场就会将其养大；假如产下了公牛犊，他们就将以接近9:10的比例被杀掉。这就和自己吃牛肉没什么分别。这个真相让人不舒服，但却不容否认。既屠宰动物又吃掉它更糟糕，还是屠宰动物但不吃掉它更糟糕？我们可以说：从尊重动物生命的角度看，屠宰动物又丢弃它的肉，比物尽其用地吃掉它要无礼得多。
最后我想引用巴吉尼的一段话来总结：“几乎所有非人类的动物在这方面都有着一些共同点：它们对未来没有规划，只能单纯等候；它们不为过去懊恼；除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存在，它们对其他任何存在形式都没有想法。它们躲避死亡只是出于本能，而非出于想要实现理想未来的欲望。因此，迅速地屠宰牲畜，并没有剥夺它们宝贵的未来。”对于动物我们应当如何取舍，是吃的美德里一个主要的问题。道德像是雷区，哪怕我们思考得再认真，也有可能错得离谱。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始终充满迷惑地去探寻，既非确信，也不冷漠，并对道德立场的确定性保持怀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