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她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对小辈比较关心和爱护,但是绝不溺爱。虽然她从来没打过我,但是我还是有点怕她。她说话语速很快,做人做事都讲道理,钉是钉卯是卯,绝不糊涂。奶奶身材比较高大,没有像她同辈人那样裹脚,这也得益于她祖辈的开明,到底是读过书、见过市面,思想比较进步的缘故。
奶奶不识字,但是心算速度一流。好几次陪奶奶上街买菜,见识过她的心算神速。比卖菜的大叔大妈快多了。 我的童年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读过的。知道上小学四年级才和爸妈住在一起。奶奶给我讲了很多典故。
等我长大些,上初中的时候,奶奶给我讲的事情更多了。54年发洪水,沔阳县处于一片汪洋中,爷爷奶奶带着大伯和我父亲(当时还在襁褓中)躲到天门一户木匠家。那户男主人木工手艺很好,看小孩没地方睡,就收拾木料做了一个小婴儿摇篮,解决奶奶的大问题。好心人值得记得。60年闹饥荒,大米很少,有一次姨婆过来走亲戚,奶奶没啥招待的,就把一小碗米磨成米粉,兑着菜叶子,加上盐和棉油,熬了浓稠的一锅米糊糊菜粥。让大人小孩美美地吃上一顿米糊糊菜粥,在她印象中这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记得中考考完以后,暑假在家闲暇无事,自学了一段时间二胡和笛子,因为没人指点,都没啥进步。那段时间,每逢傍晚在阳台上纳凉的时候,奶奶陆续给我讲了一些残酷的事情。有些时候,听得我目瞪口呆。
其一,奶奶家是当地的大地主,有枪有护院的壮丁,沔阳地区闹红色暴动的时候,民团和国军的队伍有时候就驻扎在她家里。有一次,治安队抓了一个赤卫队的骨干,吊在她家厨屋的横梁下拷问,当时不知道问了些什么。审问的头子发火了,让在一旁看着的奶奶去拿刀来。奶奶当时才八九岁,不知道害怕,就去灶台上取来一把菜刀,那个头子接过菜刀,在骨干面前比划着,厉声问招还是不招。那个骨干也很硬气,丝毫不松口,就是不招。那头子没耐心了,猛地用菜刀把他左耳切下来了,霎那间,那骨干鲜血满面,几乎痛得晕死过去。奶奶当时就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后来,我问她,但是怕不怕。奶奶说,怕倒是不怕,只是觉得活生生切掉耳朵有点残酷。审讯了一夜无果,第二天,那队士兵就押着赤卫队骨干,在一个空场子当着一群村民宣布处死那骨干,以儆效尤。一个士兵头端着盒子炮,在十几米开外对那个骨干说,死前有啥交待的,那骨干豪气地说没有。最后,啪的一声枪响,倒在血泊中。
后来,洪湖闹红色革命更汹涌澎拜的时候,奶奶见过更残酷、更血腥的战事。有一次,从战斗前线运回来一车车尸体,让路人侧目。 奶奶说,那一辆辆平板车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用白布盖着面孔。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都是青壮年男子。原本在家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汉,被训练两三月就送上战场上厮杀。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具尸体,那是怎样一个惨字。奶奶说,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双方你死我活地厮杀。老百姓也不知道什么主义,什么革命,其实只想守着份薄田,好好活下去。真是像那句老话说的,“宁做太平犬,莫当乱世人”。
一晃眼,日本人打进中国了,费老大劲攻下了武汉三镇,过了一两年,又裹挟伪军打跨了守卫沔阳的王劲哉的西北军一二八师,占了沔阳县。战事频频,山河破碎,生灵屡遭涂炭。当战事平和的时候,老百姓才能苟延残喘,在铁蹄下苦熬。那个时候,大姑娘们都得用锅底灰抹脸,躲得远远的。 奶奶说她躲在门后,看过个子矮矮的一队日本兵背着掠夺的鸡鸭从门口经过。她印象深刻的是日本兵穿的鞋子是前面分脚趾的,就像马脚一样。我没考证过,难道不是军靴吗?日本人也都穿草鞋?她听过日本兵大叫“团八果” 也就是鸡蛋。这帮子饿狼也觉得鸡蛋是好东西。 说起日本鬼子兵,我也有气。奶奶告诉我,我爷爷的腰就是被日本兵枪托砸伤的。因为被拉去做挑夫挑运东西,步伐稍微走慢了点,后面监工的日本兵就一枪托砸过去,砸在爷爷腰上,当时都站不起来。
至于规模宏大的解放战争,在我奶奶口中只是一带而过,毕竟老百姓没太多损失。该种地种地,该交公粮交公粮,该摊派劳力就出劳力。每当看到电视里面的国共大战,用我爷爷一句话,就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没啥好看的。我当时也纳闷了,为啥打日本兵的时候,没那那么多炮,就是几门迫击炮几发炮弹打来打去。一打内战,敌我双方大炮阵地都是一门门大炮一字排开,那叫一个威武雄伟。后来,我看了一些史料,才知道这些大炮的来源。
奶奶常常念叨的是解放后的事情,镇反、土改、各项运动和闹饥荒等等。有一次,讲到惩办恶霸汉奸地主的事情。奶奶的一个远房舅爷,也是一个大地主,抽大烟、有枪有队伍,当伪军军官欺压老百姓。后来,公审他的时候,老百姓都拍手称快。只是枪毙他的时候,让他儿子陪绑,枪声一响,他死翘翘了,他儿子还在一旁哆哆嗦嗦。这一手蛮残酷的。估计他儿子一辈子心理都有阴影了,肯定不敢和人民政权为敌了。(后记,他儿子我见过,老头性子温顺,与世无争,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很本分,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都特别一提的是,奶奶说,闹饥荒那几年,娘家的三个兄弟,有两个被打成地主,分的地很少,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没吃的,差点饿死。全靠爷爷种的两亩豌豆地打下的两担子豌豆。那个时候,不敢明着给那边送吃的,只能傍晚让人过去通知那边,去地里取打好的两担子豌豆。就这样,她娘家人靠着豌豆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再后来办公社集体,奶奶娘家因为人手多,出劳力挣工分多,过得比较闹红火,反而接济爷爷这边。父亲结婚所用的钱粮大部分都是来源那边的帮衬。所以,奶奶深知人手的重要性,鼓励我大妈接二连三生了四个儿子。
当然,奶奶还讲过一些贩夫走卒之类的乡间故事,比较琐碎,也蛮有趣,以后再记下来吧。比较遗憾的是,我电脑里面没有奶奶的电子照片。只有相册里面有,但是岁月久远,清晰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