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向晚,空中厚厚的云层在翻滚。向虹抬头看了一眼乌沉沉的天空,又焦急地向远处的公路上张望。每次回娘家来,交通总是一个问题。从柳林镇到城里的班车大约四十分钟一趟,错过了上一趟班车就意味着差不多还要再等上四十分钟。
姐,现在还早,最晚一趟进城的班车要到六点钟呢。骑着摩托车从村里送向虹出来的二弟说。拴子,我没事,你先回去吧!她对弟弟说。
正在这时候,从蜿蜒平整的村间水泥路面上驰来一辆藏蓝色的桑塔纳轿车。拴子留了个心眼,站在摩托车前驻足看那辆小轿车慢慢驶近。拴子想,说不准遇见个熟人可以捎带姐姐一脚呢。这村子里也就几十户人家,进进去去的人拴子没有不认识的。小车慢慢驶近,车速慢下来,深色的车窗玻璃徐徐落下,从里面探出一个人黝黑的脑袋来。拴子一看,认识,原来这人是村里的胡三多。
哟,这不是向虹妹子吗,这是上哪儿去呢?胡三多并不看拴子一眼,只是笑容可掬地冲向虹问道。
是三多呀!向虹露齿一笑说,我今天不是有事回娘家一趟吗,正等车回城里去呢!
那可巧了,我也正准备回城里呢!胡三多说,上车吧,咱们顺路呢!
姐,那我回去了,你一路保重!拴子给正上车的向虹打招呼道,一边狠狠地瞪了一眼胡三多。
说起来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向虹和胡三多是小学和初中时的同学,两个人又都住在一个湾子里。胡三多幼年丧父,从小缺乏管束,在学校里总是调皮捣蛋的,同学们都不愿招惹他。可是胡三多对向虹却一直很关心,从来不敢惹她生气。上初三的时候,班上有个男生给向虹写情书,胡三多知道了,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将那男同学胖揍了一顿,还放出话来说:向虹是他这辈子要娶的女人,谁与他争,这就是下场。向虹又羞又气,她当着胡三多的面说,没羞没臊的,谁答应要嫁给你了?胡三多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对你是真心的,时间会证明一切。向虹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们并不适合,我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
胡三多初中毕业后便辍了学,在社会上厮混,涎皮癞脸的,沾染了一身痞气。向虹高中毕业那年回来,胡三多找了媒人上门来提亲。向老爹不乐意了,他对媒人说,你怎么有脸替一个二流子上门提亲呢,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上我们家提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人家哪一个不比他胡三多强。我闺女是嫁不出去咋的,就算嫁不出去,也绝不嫁给一个二流子。媒人满脸堆上笑,说,您老话也不能这么说,古人言“一家有女百家求”,“成不成,十八盆”;胡三多现在条件是差点,可是这孩子有上进心呀,又学会了开车,大轱辘的铲车开得滴溜溜转,保不齐将来有个好前程,咱看人不是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吗。向老爹头摇得像拔浪鼓般,最后说,说一千,道一万,这事你就是说破嘴皮子,说出一朵花儿来,我也是万不能答应的!你还是劝那小子死了这条心吧。
胡三多圪蹴着身子在门外听信,赶巧遇见拴子从屋子里出来。胡三多拎着一袋核桃粉笑嘻嘻地同拴子打招呼:“拴子兄弟,托我跟你爹带个好!”又努努嘴探问道:“也不知里面谈得咋样了?!”拴子黑着脸,没好气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呀没戏!”拴子说着一边急匆匆地走了。这时候,向老爹也打发着那媒人从家里出来。胡三多拎了核桃粉快步迎上前去,满脸陪上笑,“这是孝敬您老的,我听说老人家吃了核桃粉延年益寿呢,晚辈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您老收下吧!”向老爹接过胡三多递到跟前的核桃粉袋子,忽然霍地一下将那袋子扔到了院子当间,说,“什么玩意儿,我不稀罕!你小子以后少打我闺女的主意。”
这以后,胡三多又单独找过向虹几次,向虹说,你还是忘了我吧,咱俩有缘无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人。胡三多无言以对,他觉得他与向虹之间隔着重重的大山,有些事情不是人为的努力就可以解决的,他有些心灰意冷了。第二年,向虹很快嫁到了城里,与工人大伟结了婚。眼瞅着自己与心爱的姑娘缘分已尽,胡三多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便振作起来。两年以后他与当地的一名女孩结了婚。
向虹拉开车门上车的时候,胡三多问:“怎不到前边来跟我一起坐?你还是像当年一样避着我,一点都没改变呀!”向虹说:“说哪的话呢,我手里提着包裹,后座宽敞一些,方便我照看呢!”
坐在软绵绵的沙发座椅上,向虹忍不住在弹簧坐垫上摁了几摁,嘴里叹道:“这车真不错,你买的?!”胡三多不经意地说,“这有啥呀,这年头农村里许多人家不都买了小车吗?”
“你这是上城里哪儿去呢?”
“我去年在太阳城买了房子,现在搬到城里去住了!”
“是吗,太阳城离我家可不远,你买那房子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向虹好奇地问。
“花了七八十万呢,光装修就花了三十万。”
“你可真有本事,这些年呆在农村还赚了这么多钱!”向虹感叹道。
“你知道我没有靠山,只有瞎折腾呗!我朋友多,朋友们对我也照顾。前几年我买了台收割机,我们湾子附近的几个村庄的油菜收割我都包了下来,有活儿的时候,一天要挣一两千块呢,可惜这样的活儿不算太多。”胡三多谈起过往的经历,眼里放着光,忽然想到什么,他说:“别老听我谈自己的事,说说你吧,这些年过得咋样,大伟待你还不错吧?!”
“我家大伟也就是一位普通小工人,挣点死工资。前年单位里搞优化组合,大伟下了岗,就临时找了一份保安的差事,可是工资太低,没干多久就把这保安的工作给辞了。现在他在花联超市卖鱼虾海鲜,一个月三千多块钱,凑合着对付家用吧!我嘛,在计量局里上班,平时工作倒也清闲,撑不饱,饿不死,日子慢慢熬呗!”
“是呀,现在工作不好找,干哪一行都不容易!我其实一直挺羡慕你的,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不像我这些年老在漂,就像水里没根的浮萍。”胡三多感慨地说。
“谁说不是呢,现在孩子们都大了,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们当父母的不拚命挣钱能成吗?不过,三多,你说错了,我有什么好令人羡慕的,当年不是机遇好,我也进不了计量局。可这年头大家都在拚经济,有没有固定的工作重要吗,就像你,没啥固定的职业可事业不也一样干得风生水起吗?房子买了,车也有了,人生若此,夫复何求,要说真正让人羨慕的应该是你才对!”向虹蹙着眉头略显激动地说,谈到未来的生活,女人似乎忧心忡忡。那一刻两个男人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晃荡。她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声,怎么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呢,自己和大伟现在的生活不也挺好的吗,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一些,但平淡的生活总显得温馨而幸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自己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汽车欢快地在公路上疾驰着。
胡三多忽然问:“向虹,说句老实话,当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如果不是你爹阻拦,说不定咱俩就成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还提那些事儿干什么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没法改变它!”向虹幽幽地说。
小汽车像脱缰的野马在奔驰,胡三多手握方向盘,若有所思。忽然在道路的一处转弯地带,一辆农用车猛地横向路中间来。胡三多叫声“不好”,手攥着的方向盘猛地一扭,只听“砰”的一声,小汽车的车头正撞向那辆农用车的车身上。
一起车祸瞬间发生了。很快警车和救护车鸣着刺耳的笛声赶来了。胡三多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向虹只是头上蹭破了点皮,有轻微的脑震荡,身上则安然无恙。
几个月以后,胡三多的伤终于养好了,他现在已经瘸了一条腿,但用医生的话说“好歹从鬼门里捡回一条命”。有朋友不解,问他说:“车祸那天,听前往现场勘察的警察说,你明明有机会让车尾擦上农用车的,怎的就车头撞上去了呢?一般在正常情况下,司机都有保护自己的本能的!”
胡三多惨然一笑,说,“车尾不是还坐着向虹吗,我怎么能置朋友的安全于不顾,只想着自己呢?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我是那种宁教别人负我,我决不负人的人!”
朋友喑然不语,忽然对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男人肃然起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