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奔驶在辽阔的胶东大地。
窗外疾驰而过的初冬,一片荒芜,满目萧索。
拿起水杯,才发现出门前从家里灌的水还存有暖暖的温度。
手里把玩着8:11分即将从即墨北出发的火车票,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车窗外喷薄而出的朝阳,那一片如火般的红霞灼烧着我的面庞。
“还有半个小时,要不,再坐会儿?”父亲停好车,没有看向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看了一眼时间,7:35,确实还早,于是点了点头。
车里的空气凝固了一下。
“昨天肯定扣分了,那里可以左转的。地上有左转标识线,交通灯左转也是绿灯……你肯定是看错了”略略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突然说道。
我哑言失笑:“你还耿耿于怀呢,我都忘了。”
父亲找到了这个话题,略微兴奋起来,语气稍显急促地接着道:“2分100块钱呢,不信你看,过两天就能查到了,肯定被拍到了。”
我不忍拂他之兴,笑道:“那个路口肯定禁左转,明明是我救了你2分100块钱,不信你看,过两天就能查到了,标识线和交通灯肯定是忘了改了。”
父亲于是彻底兴奋了起来,开始反驳我,紧接着开始侃侃而谈他之前遇到的违章,之前遇到突发事件时做出过的应急反应,之后又不着边际地说起了即墨北站马上要修路了,说起了上次去淄博,说起了我N年前给他的诺基亚手机配的GPS模块,说起了爷爷曾经藏过的书,说起了他自己的中学时代……
我蜷缩在羽绒服里,在暖气很足的车上,隔着被父亲刚刚处理过的、所谓的不会起雾的车窗玻璃,遥望着马山对面天际边,那一片逐渐蔓延了开来的,红色霞光。不时地嗯一声,或者笑一下——附和着父亲喋喋不休的讲述,心脏微微颤动地想着——
——母亲在世时,父亲可以说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虽谈不上不苟言笑,但也绝不致如此滔滔不绝。而且也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几乎毫不在乎内在逻辑,放任思维信马由缰般地跳跃,不住地、不住地、不住地往下说着——
似乎生怕一停下来,我就要走了似的。
7:50分,父亲依然沉浸在他快速奔驰的语速里。
我侧脸避开他的视线,悄悄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走吧。”
奔涌向前的滔滔江水戛然而止。
父亲没有丝毫犹豫地打火,启动车子,缓缓前行,把我送到了车站进站口跟前。
全程也就20多秒。
这短短又漫长的20多秒,父亲始终没有说话。
那个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他。
“到家后给我发条微信。”我走下车,关上了车门。
关门的一瞬,父亲在车里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被我重重的关门声击碎了,我没有听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背对着火车站,迎着东方破晓的红日,我眯着眼睛看父亲流畅地画了个优美的弧线,调头离去。
突然想拿出手机拍下这个即墨的普通的清晨,慌乱间手机却差点儿跌落。再抬头看时,车流交汇,哪里还能看到父亲的踪影。
抬起来的手机失去了目标,茫茫然地,被放了下来。
看着火车窗外冬天的原野,喝了一口热水,看到父亲发来的微信:“我已顺利回家,祝你一路平安。”
不由莞尔,原来他听到了我说的话。
稍作回忆,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他都会很认真地倾听着我的每一句话;
而我却总是风风火火地,没有太把他的话——我认为的啰嗦和絮叨——放在心上。
于是想着他回到家,看着桌上我没有吃完的半碗面条,会不会当做中午的午饭?
想着他今天凌晨四点半起床,忙忙碌碌地给我做面条。
我六点多起来,只吃了半碗。
给他汇报时,他只问了一句:“面里的荷包蛋吃了没?”
我说,吃了。
于是他便放下心来。
想着昨天他被拍了2分后,转了两圈才找到停车场。然后在冬天的海风里陪我走到栈桥。
我给女儿挑贝壳时,他在旁边反复叮嘱:“别拿那些尖尖刺刺的……这个不好,太锋利了……”
生怕扎到他未曾亲面的孙女。
父亲的一生,前半段荣光无限,到中年被历史的洪流无情地甩到低谷,至晚年又遭逢变故。
我问他晚上几点睡,他说,每天晚上在网上下几盘棋,很快就到九点多了,就可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