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呢?

摄影:蚂蚁

你说,忘记一个人需要多久呢?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或者是永远也忘不掉吗?因为我的人生还没有过完,所以我无从知道答案。我只知道,六年的时间还远远不够将一个人从你的记忆中抹去,只是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与思念,慢慢消失不见,曾经无比清晰的画面被时光晕染得日渐模糊,不再日夜想起,可当路边吹起一阵微风,空气中弥漫着曾经的味道,记忆依旧卷土重来,让人猝不及防。

5岁那年,奶奶便去世了,那时候的我,还不具备情感记忆的属性,只知道“死亡”就是“很久见不到了”,至于“很久”是多久,没人告诉我,而我也没有问过。

在奶奶弥留之际,爸爸妈妈把我放在了姥姥姥爷家。1996年,电视机还是老式的,只有六七个电视台吧,每逢周二的时候还会有那个地球形状的经典画面。白天的日子还算好过,只是到了夜晚,“思念”像大魔王的魔咒一样,会让我突然间失去所有的安全感,觉得委屈和无聊,只想尽快找到妈妈的怀抱。大概所有的小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吧,妈妈的怀抱说不上哪里好,但却什么也代替不了。我从小是个爱哭鬼,用我姥姥的话讲,叫“眼窝浅”,我的哭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大喊大叫,而是眼圈一红,然后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这不,晚上7点半新闻联播一结束,我就想哭了……我姥姥有办法对付我,看我眼圈刚红,就跟我说:“趁现在咱们小,姥姥给你做个美容吧!”于是拿出一堆棉签和其他什么小玩意儿,让我闭上眼睛平躺着在我脸上比比划划。“咱们先纹个眉毛!”我只感觉有东西在我的眉毛上蹭来蹭去,“咱们再让鼻子变高点!”于是我又觉得鼻子被一只温暖的手捏来捏去……通常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迷迷糊糊要进入梦乡了……当然,也有个别的时候,我仍然惦记着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接我。于是姥姥拿出了她的杀手锏。姥姥说:“咱们讲故事吧!”姥姥讲的故事,声情并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比我爸妈讲得好多了。每次让我爸讲故事,他都会说:“今天爸爸拉肚子了,故事也一起拉出去了,真的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而我妈只会照着书念,都是千篇一律的童话,美丽的公主和活泼的小白兔,还有狡猾的小狐狸……而姥姥的故事里,有说不清话被人欺负的傻子,最后还因祸得福;有不孝顺的媳妇给婆婆吃毛毛虫馅的饺子,最后被毛毛虫给吃了;还有七个儿子不管不顾自己年迈的母亲,最后变成了七只大肥猪任人宰割……这些故事,不知道没有什么文化的姥姥是从哪里听来的,记忆中的故事,连评书都没这么精彩。现在想想,这些故事里,藏着姥姥的人生观——为人谦和,孝顺善良,她也正是用这些美好的品质,影响着自己的后辈们,润物细无声地教育着我们做事、做人。

后来我上了小学,小学六年的时光,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虽然这中间我从一所小学转到另一所小学上学。姥姥做的饭很好吃,而我最爱吃的要属鸡蛋糕了。姥姥做的鸡蛋糕,平平整整,金黄金黄的,没有受热不均后的小细孔,也没有我从来都不吃的恶心葱花,只铺了一层粉白色的小虾米,味道好极了。以至于在姥姥去世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再也不想吃鸡蛋糕了。但值得庆幸的是,姥姥把她的秘诀告诉了我,时至今日,我能够做出味道和她如出一辙的鸡蛋糕。只是我几乎不做,因为记忆的味道,定格在曾经的时光里了,就算再像,也依然不是。

寒暑假,应该是每个小孩子都期盼的美好日子,虽然老师们会留很多很多的作业,几乎要用整个假期才能做完,但依然不妨碍我们疯玩的时间。我的寒暑假,无一例外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和我一起的,还有常驻在姥姥家的妹妹。那时候,我们会被允许看一上午的《还珠格格》,这在家可是从来没有的待遇,那时我们都不会被“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爱情所感动,却对“一萧一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的萧大侠崇拜不已。看完了电视剧,就该出门放风了。在门前的小花园里,我们在灌木丛里捉大青虫,然后养在玻璃瓶里,又或者把夏天的新鲜花朵摘下来,埋在土里,再用玻璃碴子封上,这叫“花窖”,我也是跟别人学的,有了这“花窖”,就像在花园里寻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领地。我喜欢雨后的夏天,清清凉凉的,我们会摘很多树的枝叶,当作“羊肉串”,再找点红砖头磨成粉末状,充当“辣椒面”,随便抓点土当作“孜然”,玩起烤肉串的游戏,我更喜欢自己扮演的是小商小贩,拿着树叶蘸点雨后的积水,像模像样地问“顾客”:“你是要辣的还是不辣的?”当年祸害了不少植物,我们却乐此不疲。如果说这些娱乐都有点低端幼稚的话,那我绝对有个拿得出手的高端娱乐项目——给玩具娃娃做衣服。像我们这一代人,大概很少有人会做针线活吧!在小学时代就会给娃娃做衣服的更是寥寥无几吧。姥姥可是做针线活的专家级人物,小时候穿的棉裤都是姥姥亲手做出来的,姥姥还给姥爷做过一件“寿衣”,就是唐装模样的棉袄,留着去世以后再穿,但是姥爷说自己“干等也不死”,就直接当棉袄穿了,当时让姥姥哭笑不得……姥姥家有很多样式好看的小花布,都是做别的衣服剩下的边角料,一向节俭的姥姥把这些都收集起来,不忍心丢掉。看着我和妹妹给娃娃做衣服,姥姥拿出了她的收藏,她说:“我们给娃娃做好看的衣服吧!”于是,她教我们如何裁剪衣服的形状,如何把裤子做得合体合身,再来个漂亮的连衣裙,娃娃们焕然一新,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我们经常给娃娃们开个“时装秀”,脱了穿,穿了脱,热闹极了……假期,每天都结束得很快,晚上爸爸来接我的时候,都会询问我这一天都做了什么,写了多少作业。当然,我和姥姥姥爷的口径永远保持一致,而那些假期里的作业本,都是照答案抄的。这些秘密,也被时光掩埋在花园的土地里,和那些鲜花一起被埋葬,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我时常想,究竟是长大了好,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的烦恼无外乎就是考试、出成绩、开家长会、练琴……小时候总盼着长大,盼着自己的零花钱不必再从父母要,盼着和自己喜欢的男孩子手牵手走在大马路上而不会被质疑,盼着不再考试不再开家长会不再需要拿着不到60分的卷纸回家找家长签字,盼着自己那双翅膀无比丰满然后可以自由自在挣脱枷锁飞出牢笼……可如今真的长大了,烦恼似乎更多了。“快乐”不再是在风中奔跑,“悲伤”也不再只是得不到心爱的玩具,所有的情绪被我们的经历复杂化,成为了连我们自己都捉摸不透的东西,我只知道“快乐”的起点变得很高,而“悲伤”的起点却降得很低。

2010年,我的姥姥查出了“癌症”,得知消息的我,马上从天津回到了辽阳。但是在疾病面前,我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找不到一个安慰的理由。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日渐苍白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给她看。2010年的暑假,我去了一所饭店打工,因为我固执地觉得,我得让姥姥在走之前,能够花到我赚的钱。在饭店打工7天,终于得到了233元钱。我把200元给了她,又拿32元给她买了一份排骨汤,剩下的1元硬币,被我攥在手心里,握得滚烫……

原谅我,不愿再仔细回忆有关她最后的日子。其实我姥姥很坚强,即使在病床上最痛苦的时候,也是把头转到靠墙的一侧,不愿意给别人增添苦恼。就像曾经千千万万个劳动妇女和家庭妇女一样,她把她所有无私的爱都给了这一大家子,不偏不倚,对每个人都是那么温和和善良。

2011年8月里的一天,她走了。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那时的殡仪馆中间是露天的,四周是很多厅,烧纸的人就在各个厅的门前,还不像现在这般装修得“富丽堂皇”。我很感激当年的棺材周围没有摆放那么多的花盆,才能让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围坐在棺材周围回忆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哭哭笑笑,事实上,笑着时,是觉得过去很美好,然后忍不住又开始流眼泪。眼泪就滴落在棺材的透明玻璃上,有一刹那,恍惚姥姥只是睡着了。天空中,电闪雷鸣,殡仪馆的灯突然全部熄灭,有点恐怖片里的味道,可是当时的我,却一点也没有恐惧。失去过至亲至爱的人可能都有过类似的感受,哪怕出现灵异事件,回魂也好、诈尸也罢,只要她能够再叫你一声名字,都会觉得此刻的人生如此美好。

后来,我在梦里见过她两次,一次是我变成了小学生的模样,她在午休后送我上学,校门关上了,她隔着铁栅栏笑着跟我挥手说再见;而另一次,我忘了。

有一天,在我去运营考试的路上,阳光很刺眼,空气很干很凉,有一阵风吹过,我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老式雪花膏的味道,那一刻,我极目寻找,却发现周围只是路人,再无熟悉的身影,但那味道,就是她的。于是,我开始悲伤,悲伤她走得太早,还没看见我长大了长发及腰的样子,没看见我男朋友托起我的手给我带上求婚戒指的样子,也没看见我带着绶带站在领奖台上接受表彰的样子……我很好奇,我在她的记忆中,是什么样子呢?是紧闭双眼等待她给我“做美容”的样子吗?还是趴在院子的石凳上写作业的样子?又或者,是已经长得比她高,让她仰望的模样?这个问题,我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我抬头看着天空,努力把眼睛里的晶莹液体倒流回去,却忽然觉得,她就在那方天空里,看着我现在的模样。

你说,记得一个人会多久呢?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或者是永远都会记得吗?因为我的人生还没有过完,所以我无从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有些人,会消失,有些爱,依然存在。而那些爱,长在了我们的发丝中,刻在了我们的骨骼里,从过去走到现在,从现在走向将来。无论一生一世有多遥远,都始终伴随着我们左右。

佛说:珍惜此刻光阴,珍重每一个眼前人,因为再重逢时已不知走过多少寒暑几番轮回。

愿每一个今天,我们都能无愧也无悔;愿每一个明日,我们都将无惧亦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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