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时候,我家乡的北方小城,第一次看到“荔枝”这种水果。爸爸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买荔枝。路上他问我:“世界上所有的河都是从西向东流吗?”
也是初一的时候,学习课文《背影》,我心智尚幼,既不明白南京什么样,也不知道中年、老境是什么心情。读完这个故事,没有太多感动,也没有太多画面感,只记住了作者的父亲抱着橘子,在火车道上爬上爬下,穿着棉袍。还有就是很好奇,为什么这篇文章被很多人称为绝好的散文。
到了初三,大概是终于开始懂得了一些人世间的事,所以在复习这篇课文准备中考的时候,读到中途心有所感,流下泪来。并不是理解了中年、老境,也并不明白作者说“我当时太聪明”是什么心情,我大概是联想到了爸爸对我的爱,而泪流不止。
我仍然还是太年轻了,还未曾了解人生中将会发生的无数变化。
22岁的时候,参加一个“三阶段”的培训,里面有个环节是导师给大家讲感恩的故事,晚上弄得黑灯瞎火的,大家都坐在地毯上,放着催泪的音乐。然后导师讲到父母恩,讲了一个儿子受妖女蛊惑,把自己妈妈的心挖出来送给妖女,结果路上摔了一跤,突然听到妈妈的心说话了,问儿子:“摔疼了吗?”当然导师讲的时候是加了很多渲染的形容的。后面就是一个又一个灵魂的拷问:父母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又做了什么?之类的。
不多大一会儿,场内此起彼伏的哭声就从小到大地喧嚣起来了,居然还有人哭岔气了的。
我不仅不接受这种强行催泪,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哭——平时对父母好一点不就好啦,父母活着的时候快快乐乐地在一起,“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啊!有什么好哭的!
我仍热还是太年轻了,还未曾了解人生中将会发生的依依不舍。
我曾经非常崇拜爸爸,他会给人看看病,会拉二胡,板胡,京胡,还会弹两手钢琴,吹口琴,毛笔字写得也好,是个很聪明的人。据说,年轻时也很英俊。而且最好的,是他明显很偏爱我这个跟他最像的孩子。
可是人生里的无可奈何就是,这个最像自己的孩子,离家最远,而且,离经叛道得彻底。
假如你曾经对他人寄予厚望,你就会知道,我把他所有的期待和梦想都被打破,会是什么心情。
因为种种习性的牵制,他以命相胁,控制我的生活和感情,因此我大大地生过他和妈妈两年的气,再也不主动打电话给他,生病了也不再告知他。吵起来,也彼此撂过狠话,往心里扎过刀子。那时候还是太年轻,处理事情,刚烈而决绝。最愤怒和难过的,是本应该最爱我,最信任我的人,却做出最伤害我的事——剥夺我成为自己的权利。
然后在要烧穿胸膛的愤怒和痛苦中,渐渐了解,那次课程里面,为什么那么多人涕泗横流——和父母之间的亲密和疏离,那种爱恨交织,悔不当初,无可奈何;那么多从爱出发,却没办法坚守的遗憾;那么多希冀和失望的感受,那么多岁月积累,心里的灰,都在眼泪里呀!有句话叫做:孩子一辈子都在等父母一句“对不起”,父母一辈子都在等孩子一句“我爱你”。这些求而不得,都在那些眼泪里吧!
我是幸运的,多年的训练和学习,各种各样的内心探索——这并不容易,但还好,两年后我终于从感情上原谅了他们,心中再无芥蒂。再加上年纪渐长,更多慈悲心生发出来,这两年,就更能够做到体谅。
但爸爸尚无法释怀。尤其在子女的问题上,这几年颇是屡受打击,益发钻起牛角尖来。他做了一辈子的聪明人,当下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有聪明而健康的外孙子女或者孙子女承欢膝下。但虽然我上有长姐,下有幼弟,三人却不约而同,在这件事情上,让他接连失望。以至于到了他觉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地步。
失望有的来自不可抗力,上天给了一个孩子什么样的命运和性格,那也就只能接着。
也有他认为的人为因素——我带给他的失望,是加倍的——不仅没有孩子,竟连家都不成一个。这个从外表到头脑最像他,最被寄予厚望的逆子……
因此无论别人怎么说我,工作中的朋友如何看待我,在爸爸的眼中,女性生理的时钟在不断地倒计时,眼见就要失去所有希望——我这样的人生,无论赚钱多少,无论现在感觉如何,那都是不值得一过的,只有孩子,是人生价值的硬通货。他日益地,把快乐的权力让渡给了他人——只有孩子遵照他的想法去达成他的目的,才能够快乐起来。
而这一件事,却是最为无奈——无论我如何去理解爸爸,无论如何共情,我没办法改变他的思维方式,更没办法从稀薄的空气中召唤出一个符合他理想的孩子——这件事只能是梦幻泡影。更何况,如果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人,那么,我是不认同这样的价值观的——我相信每一段生命都弥足珍贵,孩子或许是父母在这世界上留下的传承的一部分,然而,孩子的生命属于TA自己,而不是父母。每一个孩子通过父母来到这世间,来追寻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生命意图,而非走父母想要的路。因此如果将来有孩子,很好;没有,我也会享受生活给的快乐。
爸爸不能够相信这一点,斥责我说:你那叫什么快乐,都是装的!假的!——好吧,我连自己的感受都不能有了。
经历过以爱之名,行情感绑架之实的人,或许会更明白我是什么感受。
如果只剩下结婚生子这一件不可控的事可以谈,那么我再如何努力,和爸爸之间爱的流动也是很难重新开始的。
而这其中又夹杂了一个“喜欢”。我扪心自问,自己确实长成了一个沉默寡言,聊天门槛很高,感情轻易不外露的人——不容易讨父母喜欢。而大部分父母,喜欢烟火气浓厚,亲亲热热,家长里短,甜言蜜语的孩子——我又不喜欢表演。
爸爸也日益变成了一个“不匹配”型语言的专家,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要抬个杠——恩,也很难招人喜欢。
孔子都说:“色难”。在父母子女这种亲密的关系中间,即使不谈狗血过往,日常也有太多理所当然的边界不清,理直气壮的空间侵犯——如果爱是美丽的玫瑰,那这些平日生活细节里长出的刺,总让人心里冒血。中国式逻辑下面,和颜悦色的理性讨论,尤为艰难——你刚说到道理,对方开始说情绪,接着说情绪吧,对方开始说伦理,说不了几句,来一句:“我是你爹!”怎么着?没脾气!
真是老小孩儿了!
有时候让自己抽离出来,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这些交流的场景,深觉可爱又可笑。
而身处其中时,必须要有极大的耐心,极大的包容,克服自己的习性牵制,不起愤怒,才能够去聆听这么扎心的话语。还得有不可摧毁的自我认知,在抽离的位置上做足够的训练,真正坚守重要的价值观,才能够在语言风暴的攻击之下,保持内在的自洽。
也得深深了解,无论我再怎么理解和体谅,爸爸会怎么想,他是否快乐,是我没办法控制,更没办法负责的——然而正是这一点,带来了深深的内疚感。或许来源于孩子天生对父母的爱吧!
和解变得尤为困难,最困难之处,并非我和爸爸的和解,而是他和自身命运之间的和解,和儿女选择的人生道路和际遇之间的和解。这对于他那一代人来说,放手并不容易,何况年纪渐老。
疫情恰逢过年,我的工作都取消,即使想要逃避这个议题,也没办法躲过了,那么姑且,就认认真真做一做吧!家里的气氛:头一个星期电闪雷鸣,第二个星期雨下不停,第三个星期细雨霏霏,第四个星期?还能看到晴天……
恩,还是有成效的。
再接着,做和爸爸和解的工作——
再多一些原谅,让心再软,再柔软一些;
再多一些耐心的聆听,无论已经是重复了多少遍;
他说什么扎心的话啦,就让它流动出去,这不是针对我;
保持原则,对父母也好,他人也好,尽力和颜悦色,无论对方是什么态度;如果做不到,那先躲起来;
变成彩虹屁专家:爸爸做饭永远最好吃,爸爸的药方一定对新冠肺炎管用,爸爸今天为家人出门买菜太伟大啦!
……
再读《背影》,仍然泪落不止。而生命轮转,现在轮到年长的父亲,和成年的女儿在最关键的议题上,讲和。
我不知道真正的和解何时到来。
但没关系。
也许他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
但他永远是那个工资500块,骑着自行车,却毫不犹豫,开开心心地带我去买25块一斤的荔枝的爸爸。
既然你已经读到这里,请收下这个小礼物:短片《父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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