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清明节到了，孔秀带着他家的童儿小栓一起回乡祭祖。行至中途，他遇到了一个他年少时的小玩伴，周离。
周离骑着一头毛驴从远山深处悠悠走来，毛驴的四蹄踏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发出一串嘚嘚的脆响。
当那毛驴快要与孔秀的红马擦肩而过时，周离竟一眼认出了孔秀，“兄台可是姓孔么？”他拉住毛驴的缰绳，回头问道。
“是啊，你是？”孔秀上下打量这个骑驴的蓝衫公子，他觉得这人极为眼熟，但是又不敢贸然相认。
“孔秀兄，我是周离啊！没料想能在这里遇到你！”
听到这驴上的后生真的就是故人，孔秀欣喜异常，他赶忙从马上翻身跳下，
“都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吧，周贤弟，我也没想到在这能遇上你！”
“可不。”周离也从驴上下来，两人站在路边手牵着手诉说起儿时一同玩耍的许多趣事，竟是一时乐不可支。
眼看天色快到中午，这时空中忽然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孔兄莫要再赶路了，看这小雨一时半刻也歇不了，不如到我家去一起喝上两杯！”周离不等孔秀答声便牵了他的缰绳，“寒舍就在前面，孔兄一定要赏光！”
孔秀抬头看看天色，又看看周离那一脸至诚的笑意便没有再推辞。于是，主仆三人便牵着马和拉着驴慢步向前面的村庄走去。
远远的还没有来到切近，孔秀就闻到了一阵幽幽的桃花香，那香气从一座围着竹篱笆的小院里飘散出来，那院里竟满是桃花。
“那就是我家了，种着桃花的那个院子。”周离慢悠悠地说道。
孔秀抬眼望了一下那座小院然后又瞧了瞧周离的笑脸，不觉心驰神往又忆起少年时的一些往事来：
那一年也是三月阳春，百花争艳，那一年他们还都是十来岁的孩童。他们是谁？哦，他们就是孔秀，周离，还有一个如花一样的女孩，名唤玉婉。
那一天那一刻，玉婉正一个人儿站在一棵高大的桃树底下抬头仰望。
“看你们谁能先把树顶上那枝桃花折下来……”玉婉微笑着望向树杈上那两个男孩，粉扑扑的一张俏脸竟比那枝头的花儿更美。
“我能爬上去，等我把它折下来，送给你！”年少的孔秀身手敏捷，他三两下就攀到了树顶上。周离也不示弱，他也紧跟着孔秀向上爬，“我摘到，我也送给你！”周离望着树下的玉婉痴痴地傻笑，不想竟被孔秀抢了先，喀嚓一声，孔秀折断树枝，把那枝最美的桃花握在了手中。
“我摘到了！”孔秀得意地大喊，不想这喊声竟招来了那棵桃树的主人。那主人家大叫着朝这边赶来，边跑边喊，“谁家的毛头小子，看我不拿你们去见官，一人打上几十板子！”
孔秀见惊动了主人，一时乱了方寸，他妈呀一声丟了桃花，人也从树上重重的栽下来。周离见事不妙从树上一溜而下，他捡起孔秀丟下的那枝桃花拉起玉婉就跑，
“你们倒是等等我啊！”孔秀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在后面紧追，桃树的主人在他们身后好一通的大骂。
三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出村子，跑到后山的山坡上看身后没有人追杀，才一下子都瘫软在地上。
“他娘的，累死我了。不就折了枝破桃花嘛，这等厉害！”孔秀开始骂那家桃树的主人。
周离也道，“就是。等我长大定要为你种出一院子的桃花来，让你看个够。”
听了这话，玉婉有些脸红了，她低下头笑而不语。
听了这话孔秀却是极其不满，他忽地坐起来一把夺过周离手里的桃花，笑嘻嘻地举在玉婉面前，然后扭头对周离说：
“那就等你以后种出来再说吧！这一枝，是我冒了生命危险得来的呢！”……
一转眼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不想这个傻呆呆的周离竟真的就种出了一院的桃花，只是，不知道这花是不是为玉婉种下的……
孔秀微笑着又看看周离那张清秀的俊脸，“你娶了玉婉了么？”他轻声问道。周离默默不语，只是脸上的笑容愈加的灿烂。
他们三人刚刚来到小院跟前，那紧闭的柴扉里便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迎了出来，
“周郎，今天又有客人来访么？”她微笑着要来接周离手里的缰绳。
“是啊！”周离笑着摆手，“驴我自己拴，你好好看看，他是谁！”
那女子羞怯得转过头上下打量孔秀，半晌却又摇头。“不认得。”她小声道。
“怎么连我孔秀也不认得了嘛？亏我小时侯还为你去偷桃花险些没摔个半死！”孔秀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女子正是玉婉，她，还是那么年轻美貌恰若二八的少女一般。
“哦！孔大哥么！”玉婉笑笑。转眼，她脸上却又浮现出一丝很难让人察觉的苦涩，“这些年你还好吗？”她喃喃地道。
“好，好。跟你们一样好！”孔秀爽朗地大笑，然而眼前的玉婉却没有跟着他笑。
“好了，玉儿，你去为我们弄些吃食来，久别重逢，我要和孔兄共饮几杯。”
玉婉轻喏转身去了。
玉婉为孔秀和周离烫好了酒，还做了他们小时候常吃的清明糕，艾叶饼。
“嗯嗯，还是那时候的味道，好吃！”孔秀笑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几个人便又聊起了那些童年往事来。
午后分别之时，周离有些依依不舍。玉婉跑回院中折了几枝桃花又奔将出来，塞到栓儿的手中，“给你家主人收好了，千万莫要扔掉了啊！”玉婉笑，栓儿接过桃花也跟着傻笑。
“孔兄多多保重啊！”周离玉婉站在门前双双拱手。
“保重！”那主仆二人上了红马手捧着桃花扬鞭而去。
孔秀回到老家祭完祖之后，第二天便邀了几个旧时的好友一同去踏马游湖。三月里草长莺飞，春光大好。正当大家玩得开心之际，不知怎得孔秀突然又想起了周离与玉婉。
“你们还记得周离与玉婉么？这次回乡我在中途遇到他们了。他们已经成了亲，小日子过得也还有模有样，真是羡煞人也。”
众伙伴闻听此言，立时都面面相觑。
“那怎么可能！他们早在八年之前就已投湖身死了，难道孔兄没有听说？”
“啊！有这等事？”孔秀大骇，“他们为什么要投湖，那我在路上遇到的又是何人？”
“难道说孔兄遇上鬼了么？”众人开始害怕，一时谁都没有了继续游玩的雅兴。
走到一片绿柳荫边，几个人都从马上跳下来，有人开始给孔秀讲起周离与玉婉的那些往事。
那是在八年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晴好的春日，周离的老母托村里的媒人去到一个名唤玉婉的姑娘家中，去给周离提亲。谁知道玉婉的父母不但不愿意，还把媒婆给赶出家门，把周家的彩礼也都丟到大街上，还扬言说，就算闺女老死家中他们也不许她嫁入周家这样的破落小户。他们让媒人给周家带话，让周离从此死了这条心，不要再痴心妄想。
媒婆到了周家，把玉婉爹娘的话一一转告。周老太太凝眉叹气，拍拍周离的肩头道，
“我儿算了吧！早知道人家家大业大根本就看不上咱们小户人家。”
周离垂首大哭，“可是，我们从小就青梅竹马。”
母亲又叹，“那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了你们自己做主？”
周离又大哭道，“可是，可是，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此言一出，那媒婆与周母皆是大惊，“怎么能有这等事啊！你这孩子不是把人家姑娘给害了！”周母抄起扫把向她家周离头上打去，边打边哭，边哭边打。那周离跪在老娘面前只是闷头哭泣却不躲闪。
“好啦！他周大娘，到现在你再打他还有什么用啊，还是再想想办法，看怎么办才好！”终于，那个媒婆再也看不下去了，她走过去一把抓住周母的胳膊说道。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周母丢下扫把放声痛哭。
“要不然我去和那玉婉小姐再去说说此事，看她能不能把她父母劝得回心转意。”
“也只好如此。那就拜托张家姨娘多多费心了！”话说到此，周母竟给那媒婆连连下拜。
次日，那张媒婆又赶到玉婉家去，但是她家却大门紧闭。张媒婆在门前守到了晌午那门还是没有半点要开的意思，
“唉！也许是这两个人缘份未到啊！”张媒婆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怏怏不乐得往回走。走到大街拐角，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正挎着篮子从前面走来，她也没抬头，她也没抬头，于是两个人便一下子撞了个满怀。
“哎呀！怎么走路也不看着点啊！”张媒婆要骂，但是一看眼前的来人，她又笑了，因为那妇人便是玉婉家的王妈妈，专管买菜做饭的。
“你怎么又来了？”王妈妈一见到张媒婆气就不打一处来，“都是你啊！给我们小姐说那个周家，到现在老爷夫人不乐意，小姐也闹得要死要活，这日子都没法过了！”
“那你带我再去见见玉婉姑娘可好？”张媒婆拉着王妈妈苦苦求道。
“唉！”王妈妈叹了口气说，“你见不到她，玉婉已被她爹娘锁到后园的柴房里了，她说要是嫁不了周家公子就要去跳湖啦！老爷夫人见她这样怎敢放她出门。”
“哦！是这样啊。”张媒婆摇头然后仰天长叹。
没过几天，这村里真的就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来，玉婉姑娘投湖而死了，和她一起去了的还有那个穷书生周离。他们没能成为夫妻竟双双投湖自尽。唉！可惜了这一对有情有义的少年人啊！
众人说到可悲之处无不默然垂泪，孔秀也觉得心头好像突然压了一块巨石般万分难受。
原以为自己儿时的这两个伙伴已经终成眷属，却谁知，却谁知，他们早已经命赴黄泉。唉！那路途上遇到的又是何人，难道真的是他们不灭的魂灵么？
回家的路上，孔秀一道都是昏昏噩噩。他一会想起周离，一会又想到玉婉，那个俏人儿，也曾经是他孔秀爱慕过的啊！
正当他们走过一片芦苇荡时，突然有一只红狐从他们马前騰身蹿出。孔秀的红马走在最前面，它不提防这畜牲的出现，竟一下子受了惊吓。红马咴儿咴儿一声嘶叫，它前面两蹄高高扬起，孔生不备一下子便从马上摔下来，一头栽在青石路上。当大家围上来看时，孔秀已满脸是血昏迷不醒。
孔秀坠马重伤已有数日，但他还没有醒来，本家的一些长者一直在他身边陪伴，童儿小栓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孩子可能被吓坏了，他一直哭，一直哭，
“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我家公子，要是被我家老夫人知道我可怎么活啊！”小栓一个劲地哭泣，开始还有人劝他几句，但是后来就没有人再理他了。小栓昏昏然的坐在床头，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见到在途中遇到过的那个红衣姑娘，
“你还留着那几枝我送你的桃花么？把它投入锅里煎水，那就是能让你家公子复苏的圣药。”
“是真的么？玉婉姐姐？”小栓跑向那红衣女子，“是真的么？”那个红衣女子却突然不见了。一个老太太的呵骂声迎面飞来，撞在他的脑壳上，撞出一个好大的大包来。小栓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他看到他家老夫人正站在床头看着他，
“你不好好照料你家公子倒还有心睡觉，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奴才！”
老太太抬起手里的龙头拐杖又要往下打，小栓却大叫一声，“老太太不要打，我有办法救我们家公子！”听到这话，那原本已到小栓头顶的拐杖便又收了回去，
“你有什么办法？”老太太怒气冲冲地问。小栓也不答话，他站起来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花瓶里那几枝还在盛开的桃花。“喝了这桃花煎煮过的水公子就好了……”小栓嘴里说着，心里却也没有一点底气，万一要不好怎么办！他想哭，但是这时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老太太让人把那桃花拿了去给煎成水，然后她一勺一勺地喂给孔秀喝，边喂还边叨念着，
“我儿醒来吧！我儿醒来吧！不要丢下你年迈的老母啊……”小栓跪在一边也是泪水长流，“公子，你醒醒啊！如果你醒不了我也不活了……”
也许是孔秀真的听到了大家的呼唤，也许这桃花熬出的药汤真的就是那所谓的万圣灵丹，孔秀真的动了动忽然就睁开了眼。
“我儿醒了！我儿醒了！”老太太喜极成泣，小栓也长出一口气软软的瘫在地上……
孔秀醒来之后，在他的老家疗养了几日，便要启程回家。本族的亲戚朋友都来相送，孔母依依向大家道别，孔秀也是一揖到地感谢大家对他们母子的照料之义。
惜别过后主仆几人便一同蹬上了一辆马车，扬鞭而去……
“以后再也不许你骑那匹红马了。”孔母坐在车中还气哼哼地说道。孔秀听到此言默然无语，小栓也是一声不吭。
……
“公子，又路过玉婉姑娘他们家了！你看那桃花！”行至半路，小栓拉拉孔秀的衣角，然后把那车帘撩起一道缝来让孔秀看。
听到小栓的话，孔秀透不觉打了个寒战，他侧过头从那道缝隙向外望去：那不就是那片桃花吗？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只是那围着竹篱的小院到哪里去了呢？还有玉婉和周离？
马车颠颠簸簸地向前走着，不知何时，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来，那片桃花在雨雾中渐行渐远，最后化作一团迷糊的粉红的淡影，消失在孔秀的视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