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纵有千千灯,真正可称之为家的,不过是那处悬在窗前,久久地映在夜里的柔光。它固执地,执着地亮着,如同一盏渺小而坚定的航标,是为漂泊的人所点着的灯塔。
我早年独自谋生,所栖之处多无灯。冷寂出租房里的日光灯管嗡嗡惨白,冰箱低沉嘶鸣不止,唯余我孤身与四壁无声对峙。某日迟归,推门却见一片漆黑,心中猛地一空,似骤然踏虚了一步。慌忙拧亮吊灯,刺目光芒刺眼,将小小室内照得分毫毕显,反而只照得一片空空荡荡的悲凉。窗外霓虹迷离映在冰冷地砖上,屋内却似沉在深潭。我跌坐门槛,竟无端自失声。无人需我归家,这盏灯便是开了也枉然,它照亮的不过是一个流落风尘的路人而已。
后来换过一处老城区的居所,窄仄陈旧,却幸得一房东南角的朝向。日暮西沉,隔栋一户人家便会亮起一盏朦胧的台灯,橙黄暖晕轻洒在斑驳的墙壁上。此灯往往黄昏初上便明,直至深夜才渐次而熄。时间久了,那盏灯光竟成了我心中的慰藉,如同海角守候的一炬微火:它亮在彼处,仿佛是在向这广漠人间宣告,还有人是被等待的,还有人需要在灯下平安归港。我的目光,被那灯光悄然拢住了,心在黑暗中被它牵引,竟无端地生出缕缕温柔的暖意与依赖。
那盏灯属于谁?为谁而守?我不得而知,只知每次归途至此,都会无端心安起来。那橙黄色的晕光,像一位沉默老友的目光,穿越时间之墙,抚慰着我孤寂的旅途。
我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家,虽不大,却在黄昏时候亮起客厅一盏灯。灯下餐桌寻常,妻有时在厨房忙碌,有时在灯影中织点毛线活计。灯光静静铺展在厅堂里,门锁轻微响动,她便从灯晕中抬起头来,一句温软的“回来啦?”像水一样荡漾在光里。我便立在那里,觉得整个人像搁浅的船终于重回港湾。外面是高楼林立的冰冷城池,而这里有灯光,有温言,有家的微响,一个声音轻柔唤你,一双手在灯火的边界处安顿你。
这灯光深处,藏着看不见的家人的守望。灯亮着,那等候的人眼睛便睁着;光落着,那牵挂的心便一直醒着。厨房里响着饭菜温热的细碎声响,锅里炖的是为晚归者捂热的汤;阳台上挂的是洗去尘埃刚晾晒的衣裳,每一滴水珠里都闪烁着琐碎的牵挂。这些平凡物件的守候,都浸透了灯光的温柔。那盏灯是无声的发令枪,它亮起的那一刻,家人的守望便悄然启动。
当你在风雪交加的夜晚艰难跋涉,被狂风扑打着睁不开眼,被寒气钻进肺腑深处,蓦然抬头望见那盏晕染在结霜窗格的柔光时,心头便似被针轻轻刺了一下——这灯,这光,为你一个人悬着,穿透沉沉夜雾、重重寒冷,只为了向你说一句:此路尽头,有热汤候着,有被窝暖着,还有人枯坐灯影久侯,以目光为引路的绳。
城市是冰冷而广大的荒野,其间千万盏灯火流泻如河,然而唯有那方为你点亮且不灭的一窗光明,才可称之为家。它不仅照亮归来的路,更将你漂泊在外冰冷麻木的心重新浸润得温热柔软。那灯光里,藏着无法称量计算的爱意和盼归的重量。
纵使世间有高楼万座,灯影如海,真正让你喉头哽咽,脚步匆忙趋前而去的,唯有自己那一窗熟悉的微光。人世漂泊,万千繁华皆是云烟,唯有灯下等你的那一个地方,才能让行者的心得到真正的安顿。因为那一盏灯分明就是一颗为你而悬着的心,它跳动着说:回来,这里有你的地方。
此心安处,不是雕梁画栋,唯有灯光深处。当灯光为你而明,被等待的爱便在天地间织就了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