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代不一样了。在那个招手上车的年代，跑出租还是有很多随机性的：你不知道在哪个拐角会遇到客人，那种感觉不如说是日复一日工作中的某种惊喜。当然，你也可能一天都走背字，找不见招手的人，只白白浪费油钱。那是个相对平稳、更讲究和和气气，竞争也相对不那么大的年代。但现在呢，我们好像更依赖这个电子软件了。”他指了指粘连在仪表板上的手机说。
“刚开始我也不适应这个，以前看路面就行了。现在看路的同时还老得关注这小屏幕上的事儿。而且咱岁数也大了，对这么个新玩意，且得适应一段时间呢，还好有我女儿教我。没办法啊，现在左左右右跑出租的基本都人手一台手机挂在车前，有的甚至还两个，咱不用也不行啊。我虽然不年轻了，但也知道跟上时代的重要性，尤其对我们这种服务行业。
“一开始不太会用，也难说这种方式就比之前‘招手’更有效率、更能增加收入。但最起码，这个软件会告诉你附近的载客需求，这就往往比你自己瞎转悠强。有时候系统刚一匹配订单，发现路边有人拖着行李向你招手，也感觉‘诶，错过了一个好活儿’。但没办法，你已经选择接受那个活儿了，就得执行。这按你们年轻人的话叫什么，‘契约精神’是吗？除非乘客突然变卦，到跟前了又说什么‘我不坐了’，‘我想取消了’。那你也拿他们没辙，更犯不着生气，赶紧找下一个接客机会吧。
“小伙子，改变从来不是件容易事。更别说对我们这些老同志了。但没办法，我们现在必须学习使用这个提供搭乘信息的新事物了。招手的人也不是说没有，但是年轻人都用这玩意儿了，咱们至少得了解乘客打车的方式啊。
“现在我们这行竞争压力大啊，不光是同行，很多开私家车的人也加入进来，跟我们抢活儿。没办法，现在谁还不会开个车啊，连个离合都没有。我们当然有我们的‘专业优势’，比如对路线的熟悉程度，对不同时间节点路面状况会更有自己判断。但是现在，是个人都开导航，如果仅以把乘客成功送到目的地这一点来说，老实承认我们有被取代的危机。但做人还是得拿出点硬气来的，我就相信只有我们出租车司机才能为乘客提供最优质的抵达服务。我们衣着统一，绝对保障乘客安全。我们行程的速度也要更快、更讲效率。我们提供发票，乘客不满意还可以投诉我们。对了，说点最基本的吧，你见过哪个专业的出租车司机还用导航？即便用也是为了让乘客知道我们行驶正确，而不是为了指路。”
（二）
“自打工厂倒闭后，我就开始干这个了。你要问为什么干这行，其实也没那么多可问的，就是没办法了，得挣钱养家，又整好学车比较早，我就说算了，干脆干这个吧。虽然辛苦，一直在外面跑，连上个厕所都得找地儿。可是，不干这个你又能干什么呢？那时候也没念过什么书，没什么技能，你让我上哪应聘去？
“所以我觉得我干起这行，更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更多是‘被逼无奈’、被生活推着走的感觉。你们现在年轻人当然有你们对生活的理解，你们的选择更多，生活也相对比我们那个年代更开放、自由。但对我来说就是那样，可以说我没得选择，没这工作我更没法安身立命了。
“当我的女儿开始上学，我开始注意到她有意无意聊起她的同学，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猜她开始有了‘比较’的心理。我就问她：‘宝贝，别人有问过你，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吗？’”
“女儿正低头吃饭，她很快地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老爸是一位很棒的出租车司机。他每天都在帮助不同人，有些人上班迟到了，因为有老爸，所以才没迟到；有些人不认识路，因为有老爸，所以才找到了路。’我听完感觉一愣，还没等回话，她妈倒是‘噗嗤’一下乐了，说女儿你可真会替你爹说好话。
“女儿带着一副自豪的表情。她才六七岁，还小，还没有受到很多观念的困扰。后来我想，‘有毒’的可能是我们这些大人吧，好像总怕这份被社会固定观念认知的工作会不会影响孩子。其实，孩子根本就不会那么想。
“有时候我自己一个人空车下班回家，也会不自觉想起女儿的话，想着想着眼角就湿润了。人们总说女人爱哭，我总觉得哭是不分男女的。只是男人一般要面儿，忍着不哭。我还发现真正的哭是不带那些抽噎声响的，真正的哭是无声的。你会发现眼泪不由自主就掉落下来，湿了脸颊。
“家人的支持，当然让我跑出租的生涯更平添了动力。我努力赚钱，尽可能多拉活儿。当然也尽可能早点回家，抽时间陪伴家人。由于工作勤奋，时常微笑待客，我还被公司评为过‘的士之星’。每月的拉客人数以及运载时间都在公司名列前茅。
“这差不多就是到目前为止，我简单的出租车生涯了。我嘛，再普通不过了，但也算是这社会实实在在的一份子，为这个社会实实在在出了一份力，尽管默默无闻。私心讲，我当然不希望我的女儿再干出租，但是不管她干什么，我觉得她喜欢跟任何人聊天。她的性情是开朗的、乐观的，有同理心的。有时候我觉得女儿比我伟大。”
（三）
“08年那会儿，我们被骂惨了。说什么‘出租车不懂英语，还经常绕路多收费；衣着不规范，衣服纽扣都不系；素质不高，经常路边儿瞎停车’。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说，好像奥运会就他们可以跟外国人东侃西侃聊得兴起，我们就给北京人丢脸了似的。说句实话，他们对我们了解吗？有些人吧，总喜欢从自己认知的视角出发，评判他人，这种没什么根据的指责不大好吧。
“好，既然你提出来，那咱们就一条条说道说道。对，我是不懂英语，但是请问我凭什么要懂英语？你们大学生懂点英语还不是应该的。我们这些的哥凭什么就必须懂？说实话，我拉过外国人，没出过什么差错。基本上或者人家懂点中文，或者在名片上给你要去的地点，哪怕再说不清，也会打个电话并转给我听，让他的同伴儿说清楚要去哪里。我们的目的是把客人准确送到目的地。我可以完成这个工作而不用懂什么英语，这OK吧。
“说我们绕路多收费，反正出于一个的哥的职业操守，我可没这么干过。其实以前吧，因为我整天都在路上跑，对道路比较熟悉，知道几条别人可能不知道的小路，所以有时候会按自己设计的路线开。后来乘客会问了，诶你怎么这么开啊？实际上是他对这条道不熟悉。我的本意当然不是绕路多收费，而只是因为我知道有这么条路，我觉得它更快，更不易堵车，所以我就这么开了。但是说实话，现在我也不这么干了，还是规规矩矩走大道，走最符合规范的去目的地的路线就完事了。通常，当我载客后，我会以我对那个时间段路面状况的熟悉程度来规划路线，一般也不用跟乘客说，咱都是秉心做事。当然，如果乘客执意要按他们的路线走，那就听他们的好了。
“说我们‘衣冠不整’，可能之前会有个别的哥那么做。现在公司管得都严了，衣着也都得统一规范；说我们‘路边儿瞎停车’，其实很多时候是乘客突然让我们停的，我们也没着。有时候明明不能停车，必须得往前开出几十米，乘客不干还非得赶紧停下来。做我们这行儿难啊，你也知道，服务行业不容易，少不了碰钉子。”
（四）
“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不载客慢悠悠开车，在环路上行驶我通常就是沿着一条道走。除非前面的车太慢了，我才并线。但如果载了客，我们必须要紧张起来，更有效率地完成行驶任务。有时候，你会发现极少数个别车喜欢在两条道中间‘徘徊’，这样做当然不提倡。但是你得明白，他那么做的原因，其实是在判断前面哪条道有可能更快，所以一直压着线，不做出选择。当然，由于经验累积，他通常、可能、也许……会作出正确的预判吧，也就是会‘走’到快一点的道次。但说句题外话，对于像你们这种普通家庭用车，没必要道次换来换去的。上次，我家侄子开车遇到高速大堵车，我坐在副驾。他可能年轻气盛，一会儿并线并过来，一会儿又并回去。走了半天我才发现，根本没快到哪去，之前跟我们并排走的那辆红车一看还在我们旁边。因为有时候吧，如果不是某道次有事故，一条道次总会有疏通的时候，也总会有不动的时候。有时候你看着别人家道次‘挪窝’了，就以为别人家道次更快而并线。不曾想过了一分钟，你们道次开始‘挪窝’而你选择并过来的别人家的道次却开始静止不动了。
“哈哈，忘记这个有些‘扯’的哲学思考吧。话说回来，我们出租车司机很多时候也是没办法。有的乘客是真着急，路上的状况也不好，并线也快不到哪去。有些人缺乏耐心，觉得此路不通，临时起意，想换条道走。那我们也得听乘客的呀，就换了另外一条道。不过还是堵的（这时候我总在想会不会刚才那条道又通了，只是没办法再回去验证了）。总之，我们做好自己就行了，尽量充满紧张感地把乘客快速送到目的地。至于路面状况，有些也是我们把控不了的。我自己也挺烦那些‘急赤白脸’的乘客的，总不由自主想起《泰囧》里徐峥在泰国搭出租车时人家司机的一句台词：‘中国人最着急。’”
（五）
“有时候我会，感到特别累。感觉这一天的时间，都是在做事情，晚上还得陪老婆孩子，根本找不出什么自己的时间。但没办法，很多时候都是咬牙扛着。成年人嘛，哪有什么容易的，再苦也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有时候在车上遇到一个会聊天的，聊聊天挺有意思，一会儿工夫也就到了；有时候你感觉你也没做什么，但乘客就特别感谢你，一句暖心的话也挺受用；有时候即便是空载，但看看北京这条街有什么不一样，那条街又多了哪些风景，也觉得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没那么难熬。每天，我都是带着一种还不错的心情开上我的车，投入到工作中。即便路上也会遇到那种胡搅蛮缠的乘客，那也是一下子就过去了。晚上收工回家，虽然疲劳至极，但是心里是踏实的，觉得一天也算没白耗日子，最起码挣了点钱，晚上吃着一口热饭，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心里也有一种喜悦感，觉得日子再怎么苦也有奔头，明天还得继续加油干啦。
“出租车这个行业，看似简单，但也有门道。有时候，老司机和新手的差别也能一眼看出来。对路径的选择，对路况的了解，对被载客人群以及如何发现他们的观察力等等，这是最基本的。有时候你会发现，有些开得好的师傅也不搞疲劳战，不像那些拉活儿拉到大半夜的，人家晚上6点就收工，但就是比你拉得客人多，赚得钱多，这一天两天还能说句凑巧，但时间长了，如果大概率还是这样，就不得不说人家对跑出租还是有一些经验和技巧的。这得长时间慢慢感悟、积累，没个三五年还真不行。
“有时候干这个行业时间长了，很多人也在想着怎么能更好满足客人需求。我知道在台湾，他们的一部分出租车里装了卡拉OK，乘客可以随意点唱，唱着唱着就到目的地了。我觉得很好、很有创意啊。咱们这边是在副驾驶背后有那种可以看的小屏幕，不过主要是一些广告、咨询类的信息，说实话没啥用。我听说也有一些城市的出租车可以改装成带卡拉OK音响设备的。北京之前有，现在好像不兴了。不过有没有也无所谓吧，我们最重要的还是做好日常的营运工作。”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