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办错事不稀罕,起错墓的事不多,但也有。
张俊杰一家五口,逃黄水六年后的深秋,回到了面目全非的故乡,得知父亲已饿死五年多,心情格外悲伤和懊悔。临时随便搭了个草庵,稍微安顿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老爹。经过打听,在家侥幸存活的刘叔,确定坟墓就在西岗一棵老柿树边。
夕阳快落时,一片黑云蚕食半日。俊杰搀着刘叔,拨着灌木,踩着没膝的杂草,身上粘满草籽,来到西岗,到处酸枣棵和荒草伏盖,鸟或其它小动物的尸骸到处可见,蚊蝇乱打脸。西北角的老柿树上,有几只眯眼的老鸦,在枝杈上卧着一动不动,偶尔嘎嘎低叫几声,到处弥漫着一股死寂之气。
这棵百年老柿树,历经沧桑,足有一搂粗,树冠蔽日。两人来到树前。在树的四周乱糟糟的草丛和灌木下,坟头隐约可见,都不大,每个有反扣的大锅那般大,坟上长满酸枣棵,地上空隙处,爬满锅巴草,这些草木都干巴巴的。为了好找坟,好起墓,俊杰在地上连抓带薅,拢了一大堆干草,先划着火熑,引燃着软草叶,再引着锅巴草,又引着长着的蒿子和刺枣树。一袋烟工夫,烟熏火烧,俩人跳来挪去,引火避火,好紧张忙活,俩人直喘粗气,满身热汗。这时,所有坟头都暴露出来,排列零乱,围柿树远近两圈,刚燃过的草木灰,闪着诡异的眼晴,冒着或兰或白或黑的烟,随风飘舞,草灰时而扬起,时而趴地安静,象阴魂野鬼,无着落的瞎游荡。
张俊杰看着二十多个坟头,心中有着无限的凄苦和悲哀,这场洪水是人祸加天灾,说是挡小日本,没挡住豺狼,反倒把花园口以南的老百姓坑惨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唉,没法子,谁让这一带人活在乱世,生在此处呢!
他想起恋家的父亲,是个全身心爱儿孙的老人,也是个老倔头。他认定的方向,十头牛也拉不过。俊杰最受不了老爹这点,可自己是儿子,不能违背。在逃荒的头天晚上,俊杰和妻子,及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五口人跪成半圆乞求老人。老爹仍不放口,还是那句重复了几天的话:“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死也要死在老家,跟着你们是累赘,我不想客死它乡,做孤魂野鬼。你们一窝走吧!别管我,别人能躲过这一灾,我也死不了。孩子们,你们跪烂膝盖也没用!”俊杰和妻子看老爹没有丝毫的松动,就让妻子和孩子起来睡觉,不能拖邻居的后腿,误了计划。这洪水,很快就会吞没村庄,迷瞪就要喂鱼。
第二天一早,妻子把吃穿用给老爹安置好,俊杰又千叮咛,万嘱咐冷暖注意事项,才撇下老爹,他带着妻儿和几家邻居,坐船出了黄泛区,又扒上难民火车,背井离乡,向陕西逃去。这一去六年,吃苦受罪,如跟头流水,总算熬了过来。他遗憾,后悔,內疚,生养自己的老爹却饿死家乡,自己不孝,没本事劝动老爹,怪自己嘴笨。现在,自己一窝全安全回乡,决定用自己带回攒了六年的钱,一定给老爹办一个风光的起墓安葬礼,不让姥爷舅家说自己无情无义,也让街坊邻居高看自己。人活在世,啥重要?脸面。
俊杰和刘叔各抽了两袋烟,看天色想夜影,问刘叔:“叔,你要弄清楚,这起墓可是大事,千万不能搞错了!”
刘叔一脸呆滞,使了老大劲翻了翻眵模糊眼,说:“你爹饿死的第二天早上,是我背他到这棵老柿树下,找了个铁锨,挖了几歇,才个三尺深的坑,想再挖深一些,身上连一两力气也没有,心想,将就着不让狗扒吃就行了。把他拉进坑,封了个鼓堆,为了你们回来好找,我特意记住坟右边有棵小桑树,为了双保险,我又找了一块瓦片插在坟左边,刚露个头。俺倆生前最要好,死前几天得了瘟疫,别人都不敢挨他,我不怕,该咋着咋着。我还记得,你爹的墓右边,是乞丐刘老猪的坟头,在桑树右边。”
“刘叔,我爹要没您,尸骨也难找到。好,大恩不言谢,以后,您就是俺全家的亲人,有我吃的,绝不让饿着您。”
“都是老街坊,老朋友,应该的,应该的!”刘叔边往鞋底磕烟锅残灰,边客气地应答。
俊杰把二十多个坟头找了个遍,最后在西北角找到了断茬的小桑树,又成引瓦片,不是土中插,在坟头上放着,我划了个十字,跪下磕了四个头。俩人摸索着,在夜色中,一高一低的回了村。
第二天,俊杰儿子推住独轮车,他背着装满钱的褡裢,就满村找木板,筹备棺木,找了好多家,往家推了十多趟。,都是拿钱随意留,都是现钱现货。半天后,总算凑够了木料。第三天,找了两个木匠,用了一天,锯锯刨创,刮刮掏掏,丁丁咣咣,打造了一个简陋的棺材,用桐油刷了两遍,看外观,还挺大方,他也挺满意,花去他一多半钱,晚上睡觉也安稳了。同时,找几个邻居,通知所有亲戚好友,择日起墓安灵。第五天,刚好农历十月二十,按黄历是个宜动土起墓安坟的好日子。
上午,西岗上,阴空下,老柿树一边空地上,放着黑棺材,五颜六色的纸扎两层楼,四辕马车,仆人Y环,金山银山,吃穿玩用,一应俱全,在棺木后边排放着。亲戚邻友都在,有几百号人,黑压压一大片,闹嚷嚷,乱哄哄。
大家齐帮忙,按当地风俗,墓上扯了个一丈见方做黑布棚,不让尸骨见天。俊杰第一个动土,挖了几下,挖出一个断线散乱的莲花落,他不敢没想,也顾不上多想。亲属开始用锨挖,接近尸骨用双手小心谨慎地扒,小铲切和掏,小条帚扫。因埋的浅,很快亮出了完整的尸骨,还好,基本没大变形。俊杰看到尸骨轮廓比爹活着时短了半尺,他心里祷告,千万莫出错,这时,也无法鉴定真假,只好哑言,按程序进行。把尸骨全部移到下垫新花褥子的白布单子上。亲人们齐声祷告,让魂灵尸骨安全动身。四个儿孙庄重谦诚,每人用双手抓抬一个角,移到空棺上方,其他亲友托着慢慢落入新棺材,而后观相,盖衣敷被单,封口钌棺盖。棺材放稳坐好,举行起灵移棺的祭奠仪式。锣鼓敲,锁呐响,笙笛奏,好悲凄,好哀鸣。
俊杰和妻子在灵前左边(上),披孝跪灵号啕大哭,叙不尽思亲之语,道不完悔痛之情。街坊邻居无不感动抹泪。右边(下)跪着俊杰两个儿子和女儿,他们同样,披麻带孝,哭天嚎地,泪水哗哗流,|思念爷爷。亲戚们分先后次序,向亡灵行礼作揖叩拜,以表哀思。
忽然间,俊杰大儿子扯下孝衣,孝帽,不但不哭,反而哈哈哈大笑三声,又蹦又跳,还用左手虚打着什么,并用右手比划着,高唱道:“看我沒福我有福,满堂儿孙跪着哭。你要问我哪一个?莲花落子刘老猪。可笑可笑真可笑,没儿没女反热闹。我值了,我偷笑,无儿无女也热闹。”他唱罢,扑嗵一声倒地不省人事。
他这一闹,一下子全乱了套,祭奠骤停。俊杰和妻子围住儿子。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全围住俊杰一家。
俊杰妻子抱起儿子上身,放她腿上,大声叫儿子:“大春,大春,你咋疯啦?”她知道,儿子犯了“随活”,邪鬼附身。他恶声大骂,“死要饭的,挨千刀的老猪,快走!快走!别祸害俺家!祸害俺大春!”
俊杰掐大春的虎口(合谷穴),又用指甲掐他鼻沟(人中穴),大春才慢慢睁开了迷糊的眼,身子软绵绵的,一脸茫然。
“俊杰,俊杰,搞错了,怪我,怪我!”人群外,刘叔跑得气喘吁吁,脸发白,他高声喊着来到俊杰身后边。
“刘叔,啥错啦?”俊杰转头问。
“刚才,在家我才想起,你们起的墓,是打莲花落乞丐的,叫刘老猪,他埋在小桑树左边。你爹埋右边。怨我,记错了。我老糊涂,该死!你打我一顿,解解气!”刘叔跪到俊杰面前。
俊杰非常生气,又长又重地嗨了一声,心想,他毕竟是长辈,又忙前跑后,急忙拉起刘叔。
亲戚邻居知道真相后,把棺木重新抬回柿树旁,把刘老猪的尸骨,重新埋入老墓坑。
俊杰在墓前给老爹好一番道谦和悔过,而后重新起墓发葬老父。刘叔的错误,把俊杰一家折腾得精疲力尽,失颜惊恐。还成了十里八乡,多年茶余饭后的谈笑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