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天刚亮,光线偷偷摸摸地在窗帘后面打转,放佛拥有光的人在催逼着匆忙的人们赶快醒来去干活。
他被一种喧闹的吆喝声吵醒,他知道,他的男友又在床头看短视频了,自从习惯了他的早起,他的冲厕所,他的洗澡,这些都不再能搅扰他的睡梦,可是,那些从手掌中爆发出来的鬼魅之声,却深深把他从遥远的梦中拉出来,拉回到热闹的现实世界。
他睁开眼,厌恶地盯着他的男友,脑中在回想着梦里的事,可什么也想不起来。男友没有反应,继续沉浸在喧嚣中,他把头故意扭向一边,用力地拉扯被子,男友见状,会其意,关掉手机,过来拥抱他继续入睡。
可他再也睡不着了,他没有工作,本可以睡到天荒地老,睡到想起时再起,睡到太阳光明正大地越过窗口时再起,可他醒了,他明白他的男友是晚回晚睡觉,也需要早起早出门,可事实上他醒了之后再也无法入睡,他不能像男友一样,翻个身就可以继续睡。
七点半,闹钟响了,他的男友必须起床,洗澡,然后去上班。他慵懒地躺在床上,一会儿趴着做成一个“大”字,一会儿仰着做成一个“十”字,一会儿左侧躺着仰望窗外努力奋进的阳光,一会儿右侧躺着等待男友出门送上离别的亲吻。
他听见“我走了”,然后是关门的声音。他把靠枕拿过来,垫在脑袋下,看着阳光从指尖划过,尘土漫无目的地跳动着。他不再能睡得着,窗外的除草机发出的呜呜声,建筑工地的敲打声,飞驰奔跑的车辆留下的摩擦声,一切忙碌的声响笼罩在他居住的房间里,围着他打转念经,放肆地嘲笑着他的无所事事。
起床,洗漱,如厕,一如往常。喝水,面包,牛奶,一如昨日。
他打开男友给他买的电脑,想到了短视频对生活的侵袭:短视频(或电视)是一件比游戏“危害”更大的事物,长期沉迷于此,会让人的思考肤浅化(不愿也不能思考事物背后的逻辑,人云亦云,容易被惊骇、感动、悬疑之类的感情所左右,自以为懂得很多却几乎不会问为什么,把对一切深层的思考理所当然地托付给了他人…)和快速化(凡事都追求当前必须有个结果,不再愿意长途跋涉,不再有长远目标,不再能够迎面艰难而孤独的时刻…)如此,视觉钝化,听觉和触觉失去敏感度(可在噪杂的环境里安然入睡,与人口头交流都恨不得有个工具实时提供字幕和解说)…可是,变得“愚且鲁”并不影响幸福。
他不喜欢短视频,也几乎不再喜欢电视,而游戏也难以成为他的乐趣。
他有梦想吗?大概是正是过于沉浸在梦想里,以为自己是个诗人或是小说家了,以致忘记了付诸行动。
他打开电脑,继续翻译波德莱尔的诗歌,他没有学过法语,也没学过翻译,不过是因为热爱法国文学,自己在空余时间学了些法语的皮毛,从此,他看不上翻译的法语诗歌,宁肯自己就着词典和英文来阅读(或是自己翻译)。可是,每每想到那些法语译者,他们或者是法语相关专业的研究生,或者是有过法国留学经历,他就自惭形秽,无比羡慕——这是他不可企及的梦想。
当年他报考大学时,见识短浅,也没得选择,匆匆入学,匆匆毕业,匆匆工作,不务正业地工作了十年,挣足了百万之后,他毅然决然地辞去程序员的工作,晃荡着梦想成为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一个漫步思考者,一个自由的行人…
他对钱并不在乎,可又总是抠抠搜搜;他在预留了一百万之后,把工作中累计下来的每年股票分红都交给男友处理,可是他对丑陋的父亲却又是不理不睬。
十年工作之后,他原本想拾起青春时的梦想,可已感力不从心,况且他的眼界也变得广阔,能给自己找到幸福的安慰,而不一定非得去读书,去留学。可时常,他在内心深处会怨恨儿时的贫穷,是贫穷限制了他的选择,限制了他的可能性。但对于物质生活,他知足。
依靠网络作为词典,一上午他翻译了三首波德莱尔的诗歌,并自我感觉比所见的译本译得更好。
然后流逝的时间告知他,该是午饭的时间了,尽管肚子并不饿,可时间才是统御一切的所在。他自己动手做午饭,菜是周末采购的,已储存在厨房和冰箱里。
一个人的午餐。
午餐没有欢乐,只能从肤浅的视频里偷得一时欢愉。
冗长的洗碗过后,时钟拨动到两点,而此时,太阳照耀着西方,他会来到东边的窗口。窗外绿意盎然,车水马龙搅动着还未成熟的秋风。那里有一把藤椅,他躺在上面,拿出手机和电子书。
他没有工作,唯一与挣钱有关的工作是当众人工作时他看看午后的股市,在波动起伏的无形市场中作一番折腾。他是个保守的人,理所当然无法从投机里获得翻身,可是他又不想荒废他的经济学,况且心中总是暗暗期许他的男友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不再把他当作一个无所事事的好逸恶劳之人。
他在大学里所学的专业是经济学,可毕业后从未干过一天与经济相关的工作,他从来就不务正业。
放下手机,该是打个盹的时候了,可今天他全无困意:股市让他挣得了十本书钱,虽然不足给他男友买两件衣服。书籍又该垒上一层高度了,而日子该如何才是个头?
他阅读一部东欧作家写的小说,书中充满了布尔乔亚式的矫情、虚伪和冷漠,弃之,转而阅读纪德。徜徉下纪德的文字海洋里,如一颗种子漂浮在大海中,一而再,再而三,无着落。
心中一股热望想从皮肤里奔涌而出,此时虽已入秋,可天气依旧炎热,呆坐一会儿就能感觉到热浪在空中流动,而他需要出门去呼吸。
他穿上衣服,不再赤裸上身;戴上耳机,播放随机的音乐;打开手表的记录仪,窗外的后山就是他要去的目的地。
路过门口,保安拦住他,询问是否已打过疫苗了——可爱的保安,戴着的口罩露出了鼻孔,像只海马在扑腾扑腾。如果他的男友有保安这么好的身材那该多好,可他只是胡乱地幻想了一下,每一个眉清目秀的人物都是他臆想的对象,可他已很满足,他的男友臃肿,肥胖,隆起的肚皮可以触摸到天空,可天空之下是柔情,是蜜意,是抵挡不住的欲火,是无所顾忌的依恋,是最后的港湾。
后山就在马路的对面,步行五分钟就可抵达入口。后山没有山名,他自个人就给这座山命名为“胭脂山”,因为每当这个时节,山中开满了各色的胭脂花:紫红色的,大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五彩斑斓,这是一处少有人光顾的秘密花园。他的男友在此地居住了十多年,却在认识他之前从未踏足过这里。
胭脂山像极了故乡的土垒:相同的胭脂花,相同的斜坡,相同的枝桠,相同的竹子,相同的泥土,相同的空气,相同的流水,连蚊子,都叮咬出了相同的伤痕,遗留下了相同的躯壳。
可他并不想念故乡,居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一个熟知的朋友,可这里是他梦里到过的地方。他像个过客一样地看着走过的人们,他们努力,他们呼吸,他们工作,他们生活,他们嬉闹,他们与他全然毫无关系,他们既不能介入他,而他也无法涉足他们的生活。在同一地方,同一片天空下,仿佛出现在平行的世界里。
走在山间小道上,马路边传来的喧腾声与工地的敲打声透过树枝的缝隙,映照进来,可他突然想到了蛇这种动物。在他曾经居住过的故乡,屋前屋后都可见蛇的踪影,水里有蛇,屋梁上有蛇,窗台有蛇,茅厕里有蛇,桌下有蛇,抽屉里有蛇,隐蔽的角落或是光线很少照到的地方,几乎都曾有蛇留下过痕迹,而且是各色的蛇。每想起这些,他就觉得神奇:蛇与人彼此竟然能安然无恙地度过那么多年,当然,如果他们起冲突,往往也是人大获全胜。
可蛇扭动的姿势和翻身露出的白肚皮依旧在他脑海里翻腾,让他心生恐惧而浑身不自在:头成三角形或是扁扁的蛇是有毒的,而圆圆的脑袋应该是没有毒的。可蛇也是一种孤独的爬行动物,它们也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人类。
不足一刻钟,他就登上了山头,站到了最高点。在山顶的凉亭里,微风习习,拂过脸颊,他可以俯视安详的建筑中正流动着繁忙的车辆和人群;他可以眺望西边的紫金山正在为日落举行丧礼;他可以闻到长江吹来的凉风,而那温柔的风,似乎曾亲吻过他所爱恋过的人,而那爱过的人呀,他们此刻又正在做什么呢?
远处的绿荫叠嶂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屋,那是千家万户,可无一处与他有关。山腰间的两棵树叉上,搭建了一根铁杆,想必是有人来过,为了锻炼身体而建造的单杠。为了生得长长久久,无处不是活动场所,无处不是在锻炼身体,可人们又大概忘记了最该的锻炼的是静下来,如果以生命的长度来计算,在与人类相似的动物中,活得最长久的是那些缓慢而迟钝的乌龟。
他走下凉亭,也跃上单杠,吃力,却也让汗水在心口画出一个“心”。
山中看不见一个人,在此刻,人们都在忙碌,唯有他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成了一个无用的人,成日做着无用的梦。
山顶的凉风让他沉思,他没有其他朋友,也不会生儿育女,他的人生,如果知了知了,必定也会嘲笑他。可这凉风吹啊吹,让他的心情又是何其惬意。
日落时刻,可没有日落,它在临终之时,被乌云吞噬了。而当太阳被山这边的人安葬、大地被黑暗笼罩之时,他需要奔赴人间,他需要去商店买水果,那是夜色里大汗淋漓的运动过后能消暑能销魂的逍遥时刻;他需要预定一份鱼的晚餐,在凉亭里,他忽然想起了水中游动的鱼,整个夏季,他都没有去山间的绿水里游泳,而吃一份鱼,可把鱼游过的路程刻在他的灵魂里。
下山,路过一堵墙,蔷薇花从墙内伸出花枝,摆动着姿色,一家三口从花下走过,形成了一幅绝美的油画,他悄悄瞥过去羡慕的眼光:生生不息总是好的,其乐融融总是好的。
他回到小区,保安再一次问起疫苗的事情,他打过了,比起自由,他更害怕死亡和麻烦。
一个人的晚餐,他的男友需要加班到十点。他让门开着,方便空气流通,也让屋里盘旋一整天的喧闹暂时逃离出房门。
而晚饭过后的生活,就被数字奴役着:休息1个小时,阅读1个钟头,然后下楼,跳绳2000下,运动30分钟,消耗300卡路里,喝1瓶水,走10000步,最后在10点前回到家。生命已被数字安排得死死的。
十点钟敲响,他的男友还没有回来,今晚他的男友有应酬,好在通过电话沟通,他知道这次这次聚会没有酒只有茶,他无需准备去接人回来,也无需担心一个宿醉的人回到家后的那种迷糊,那种纠缠,那种无理取闹,那种缠绵悱恻,那种庞然大物犹如排山倒海般压迫过来。
总算,熟悉的敲门声响起,他去开门,拥抱他的男友,亲吻,想与他分享一天发生的事情,可是这漫长的一天却不知从何说起,除了跳绳时,一条突然出现在马路中央的蚯蚓,扭啊扭的,仿佛在吞噬黑暗,把他吓得半死,而蚯蚓出,大雨将下满整个城市。
他的男友疲惫,满是抱怨:工作中各种愚蠢的同事和抠门的领导。可快递递来了快乐,他的男友欢呼雀跃地拆开一件包裹,取出一件羊毛衫欢欣鼓舞地套在身上,花枝招展地在他面前走过,问,“好看吗?”他看见一件偌大的衣服罩在一个偌大的躯体上,大得恰到好处,料想日子逝去,记忆不仅刻在了肚皮上,可刻在了衣服上。
如厕,刷牙,洗澡,一如昨日;电视,手机,肌肤相亲,一如昨日。
然后沉睡,他的男友熄灯就能入睡,可他没有睡意,他需要阅读,他需要沉思,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枕头里,把他的男友推开,翻了个身,也沉沉地睡去,忘记了这漫长的一天。
而最漫长的是明天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日子,漫长到能看清尘埃的足迹。
夜深了,车流依旧生生不息,可不再能影响他们的睡眠,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楼下的那几只流浪猫在黑暗中排成队列在迎接他,可等他走过去时,猫却跑开了,闪躲进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