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警报声是铁锈味的。
老陈的安全帽砸在控制台边缘，发出 "哐当" 一声闷响。红色警报灯在他布满裂痕的护目镜上淌血，地应力监测仪的数字像疯了的虫子，从 7.9Hz 跳到 8.1Hz—— 距离临界值只剩 0.2Hz。
"老陈！快撤！A 区矿道塌了！" 对讲机里老赵的声音劈了叉，混着岩石崩裂的轰鸣，"王工的逃生舱已经上天了！"
老陈没动。他的手指死死抠着控制台边缘那道新刻的痕 —— 是昨天小星发语音时刻的：爸爸，今天护士姐姐说我能看见云了。刻到 "云" 字时，指甲劈了，血珠渗进金属缝里，现在变成了暗红色。
地核晶样本在培养舱里发着幽蓝的光。那东西漂亮得不像地球该有的造物，六边形晶体，每一面都流动着细碎的光斑，但老陈知道它有多危险 —— 三天前，一块指甲盖大的样本在检测时突然共振，震碎了三厘米厚的合金舱壁。
"云是白色的。" 老陈对着培养舱喃喃自语。小星没见过真的云，她出生时华北平原已经被辐射尘覆盖，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像块湿抹布。"等你好了，爸爸带你去净化区最高的塔上，那里能看见云... 真的白的那种..."
脚下猛地一晃，整个控制室倾斜了 30 度。培养舱的蓝光突然变亮，像烧红的烙铁扔进水里 ——8.3Hz！
临界值破了。
（二）
【一个月前·冬・地表净化区隔离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像根冰锥，扎进老陈的鼻窦。小星躺在透明舱里，胸口随着呼吸机起伏，每一次都带着玻璃碴似的杂音。屏幕上跳动着 "肺清剂" 的价格：一支 12 万信用点。
老陈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资卡 —— 上个月在浅层铜矿挖了 28 天，扣除辐射补贴和医疗费，还剩 372 信用点。
护士飘进来（隔离病房用的是低重力系统），全息屏上弹出 "地心晶脉计划招募启事"：深渊开采站第三班，月薪 80 万信用点，包食宿，高危岗位额外补贴...
"陈先生，" 护士的声音很轻，"小星的肺纤维化又进展了... 再不用肺清剂..."
老陈盯着启事上那句：深入地幔 12000 米，开采地核晶。12000 米 —— 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两倍，据说那里的温度能熔化钢铁，压力能把钻石压成粉末。
他摸了摸小星舱壁外那道浅浅的手印 —— 是小星昨天醒着时按的，想抓他的手。
"我去。" 老陈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护士的瞳孔缩了一下："那地方... 去年死了 37 个人。"
老陈笑了笑，右耳缺半片的地方扯得生疼（六年前华北尘暴时被飞石砸的）："死了... 正好不用还矿场欠的债了。"
（三）
开采站像条生锈的铁蚯蚓，嵌在地壳深处的玄武岩里。
老陈第一次走进矿道时，热蒸汽烫得他裸露的手腕发红（防护服肘部磨破了，还没来得及换）。机械臂挥舞着激光镐，"滋滋" 地切割着岩壁，地核晶的蓝光从裂缝里渗出来，把工友们的脸照得像鬼。
"老陈？新来的？" 老赵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人总咳嗽，每咳一次腰就弯得像虾米 —— 据说肺叶切了一半，还在硬撑着干。
老陈点点头，把安全帽上的灯调亮些。矿道顶部渗着水珠，砸在地上 "嗒嗒" 响，混着机械运转的轰鸣，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暴雨。
"来这儿的都是亡命徒。" 老赵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带着血丝），"老张，以前开飞船的，欠了赌债；小李，老婆跟人跑了，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 你呢？"
老陈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旧收音机 —— 塑料壳裂了道缝，是小星八岁生日时用废品拼的礼物。那天她还不会用呼吸机，趴在他腿上唱《小星星》，跑调跑到天边去，但他录了下来，每天睡前听。
"给女儿挣药钱。" 老陈说。
老赵哦了一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都一样... 都一样..."
（四）
【10天前・开采站休息舱】
老陈坐在全息投影前，手指悬在 "拨打" 键上发抖。小星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比上次瘦了一圈，头发掉得能看见头皮。
"爸爸！" 小星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呼吸机特有的嗡鸣，"护士姐姐说我今天能坐起来了！我还画了云！"
屏幕下方弹出一张画：灰扑扑的纸上，用蓝色蜡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旁边写着：云？
老陈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 小星连云是什么形状都不知道。他该怎么告诉她，真正的云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能遮住太阳，能飘着走？
"画得真好。" 老陈笑了笑，右耳的疤又开始疼，"爸爸发工资了就给你买新蜡笔... 买最好的那种，可以画白色的..."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小星突然问，眼睛眨巴着，像只受惊的小鹿，"我昨天梦到你变成石头了... 埋在地下... 好黑..."
老陈猛地掐了一下大腿 —— 不能哭，在隔离病房哭会触发情绪警报，护士会把通话掐断。
"快了。" 他说，声音硬邦邦的，"爸爸挖完这批就回去... 带你去看云... 真的白的那种..."
全息屏突然闪了一下，小星的脸模糊成一片雪花：爸爸... 信号不好... 我爱你...
通话断了。老陈盯着屏幕上的雪花看了很久，直到老赵拍他的肩："该下矿了。今天要深入 12000 米，王工说有 ' 大货 '。"
（五）
12000 米深处，连时间都变得粘稠。
激光镐切进岩壁时，没有往常的火花 —— 地核晶像活物一样颤动着，蓝光在晶体内部流动，发出蜂鸣般的声音。老陈把监测探头贴上去，显示屏上的数据让他头皮发麻：振动频率 7.5Hz（上周还是 4.7Hz），伴生波正沿着太平洋板块裂隙扩散，像水渗进海绵。
"不对劲。" 老陈对着对讲机喊，"这东西在 ' 醒' 过来！"
王工的声音从耳机里挤出来，带着咖啡味的慵懒："老陈，别大惊小怪。地核晶本来就不稳定，振动是正常现象。今天必须采够 200 公斤，不然这个月奖金..."
"不是正常！" 老陈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出板块应力图 —— 太平洋板块边缘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红色预警点，"它在引发链式反应！再采下去，整个板块会像碎玻璃一样裂开！"
对讲机里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王工冷笑："陈建国（老陈的全名），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地核动力养着你，是让你挖矿的，不是让你当地质学家的。要么继续采，要么卷铺盖滚蛋 —— 小星的肺清剂可等不起。"
小星...
老陈盯着屏幕上女儿模糊的脸（他设成了屏保），手指慢慢松了。7.5Hz... 也许真的是自己太紧张？也许王工说得对... 数据比人命可靠？
他按下 "继续开采" 的按钮时，地核晶的蓝光突然亮得刺眼 ——7.6Hz。
（六）
【现在・控制室倾斜 45 度】
碎石像冰雹一样砸下来。老陈看见老赵从 A 区矿道爬出来，左腿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防护服被岩浆烧出了洞："老陈！快... 跑..."
话音未落，整个矿道塌了。老赵消失在烟尘里，只留下一声没喊完的 "操你妈的地核动力..."
控制室的蓝光已经惨白 ——8.5Hz！培养舱里的地核晶开始碎裂，像冰扔进热油里炸开。老陈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扑向墙角那个备用逃生舱 —— 只有半个立方米大，本来是给设备维修用的。他摸出胸口的旧收音机（外壳已经被砸变形了），抠开后盖拿出芯片 —— 里面存着小星所有的语音：她唱跑调的《小星星》、她问 "云是什么味道"、她咳嗽时说 "爸爸我不疼"...
芯片很小，比指甲盖还小。老陈把它塞进逃生舱的数据接口，手指抖得按不准坐标键 —— 地表净化区隔离病房... 北纬 39 度... 东经 116 度...
脚下又是一阵剧烈晃动，控制台砸在逃生舱上，留下一个凹痕。培养舱彻底炸开了，蓝光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9.0Hz！
老陈猛地合上逃生舱盖，按下发射键。舱体喷出一道白烟，摇摇晃晃地冲向矿道上方 —— 那里也许还有生路？也许小星能收到这个芯片？也许她能听到... 爸爸其实每天都在听她唱歌？
蓝光吞没控制室前一秒，老陈摸到了口袋里那个没送出去的东西 —— 是在地核晶矿脉里捡到的一块水晶石（其实是高压下形成的石英），半透明的，里面裹着一缕红色的矿尘（像极了小星画里 "云" 的颜色）。他本来想等回去送给小星... 说这是地下挖出来的星星...
（七）
【尾声・1个月后・地表净化区】
护士把那个变形的逃生舱推到小星病房时，芯片已经烧得只剩黑色的碎片。技术人员捣鼓了三天，只恢复出两秒的杂音 —— 像是风声，又像是谁在咳嗽。
小星趴在舱壁上看那个凹痕（老陈最后按上去的手印），突然笑了："护士姐姐你看，这像不像爸爸缺了半片耳朵？"
护士别过头去擦眼泪 —— 地核动力集团昨天开了发布会，说深渊开采站事故是 "不可预见的地质异常"，并宣布将投入 1000 亿信用点建设 "地心晶脉二号站"。新闻里放着董事长的演讲：为了人类能源永续...
小星突然指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爸爸变成云了对不对？灰色的那种... 他说要带我看云..."
护士没说话。她知道小星的肺功能只剩 17% 了，肺清剂已经停了三天 —— 地核动力把药价涨到了 20 万一支。
而在 12000 米深的地核边缘，那块半透明的石英石正随着岩浆缓缓下沉。里面那缕红色矿尘飘着，像一小片灰色的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