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蝶到家的时候,她丈夫已喝起了睡前惯例的那杯热牛奶,吊灯低低地垂着,暖调光很温柔,显出杯子里乳白色的热气。
“外边雨又大了些,你的鞋肯定湿了,快快换掉。”
正脱着大衣,苏梦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抬头看他一眼,本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半晌还是那句“我先上楼去了,早点睡吧!”
上楼的路很黑,越是向上,身后那点暖光就仿若今夜歌剧中天使翅膀后的光晕,淡去了,淡去了,幻影般的。
苏梦蝶拐进卧室旁的洗手间,“啪”地灯便亮了,倒是明晃晃地刺眼。
这时她才惊觉——她对自己的家是多么的熟悉: 哪一级楼梯会发出刺刺的嘎吱声,哪一个拐角伸手就摸得到开关,哪一句话不会引起丈夫丝毫的怀疑,也许就是太熟悉了。
她双手撑着盥洗台,手腕上的玉镯“叮当”碰着台壁。镜子里幽幽地,显出一张美丽的脸来--款款的清水眼,润润的樱桃唇,瓷白面庞上隐隐又添两抹胭脂。笑起来眼角是有细纹了,但这正显出三十岁女人独有的,谨慎的,带着倦意的妩媚。
苏梦蝶突然叹了一口气,是哀愁自己的美丽还是叹息沉闷的生活? 她又发现,自己的叹息也是日日一成不变的。
和她所处的这个世界一样,全是熟悉的,却也是陈旧的。就像那双穿了多年的毛绒保暖拖鞋,就像那杯睡前一成不变的热牛奶,就像那些渐渐脱落而粘上衣领的发,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中的丈夫、家庭以及整个世界,竟全是衰老而无趣的气息了?
结婚整整九年,他们一路走来,走过太远的光阴,远得令人不敢回望,好像一回望就要花掉许多无谓的精力,平添上几丝烦忧与皱纹。
但苏梦蝶自己是记得的,在她书房结婚相片的旁边,有一本厚厚的诗集,里面某一页夹有一朵红玫瑰——那是丈夫向她求婚那天,艳艳的花束里最幸运的一朵--她点头应许后,郑重地把它夹进书页,要自己永远记住,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男人。
为什么呢,反正不是因为这朵干枯的暗红色玫瑰,那她为什么嫁给了这个比她大上十几岁的男人? 这相貌平平而有秃顶危险的,不懂艺术而毫无情趣的,关心也只会关心她鞋子湿不湿的中年男人?
简直是一场荒谬却又极合逻辑的黑色喜剧。一朵干玫瑰是完全不够的,她暗暗嘲笑自己少女时代的蠢。那些美好的邂逅与朦胧的月夜终于成了一场幻觉,在最不经意的一瞬就忘了。九年岁月铸就的宏大沟渠,一千朵干玫瑰也是不够填补的。
少女是上帝赐给人间的礼物,从里到外,全是明亮的,美好的,惹人遐想的神秘的礼物。结了婚就等于礼物被拆开,少女成了妇人,并一天天地旧下去,终究要从满腔的不甘心。到为这旧中的贞洁与祥和感激涕零,九年大概也够了,熟悉的旧给人安逸感,不要去想太多为什么,世人眼里的好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是啊,苏梦蝶对镜中自己婷婷袅袅的影征住那该死的周先生若是没出现,世人眼里的好日子就会自发地汨汩流淌出来,然后照旧这么过下去了。
那夜本也是旧的一个夜,意大利著名歌剧《蝴蝶夫人》在"圣墟剧场”首映,她自是知道丈夫对此不感兴趣,便拉着女伴去看。可偏生那女伴临时变了主意,于是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个,坐在那红天鹅绒的剧院椅子里。
周先生就是买了她原给女伴而退掉的票,他一来就看到她了,那昏暗灯光中要命的一眼,接着是客套谈话中发现两人同为读书会的成员,再后来是他们交换着对戏剧的看法。他调笑地给她起了“蝴蝶夫人”这个美称
最后整夜的基调,是他身上冷雨带来的风尘仆仆的气息,仿佛他是从千里之外赶来的,就为了深深地看她苏梦蝶一眼,低低地叫她一声"蝴蝶夫人”。
是不是所有有着好看眉眼,共同意趣的,带着风尘仆仆气息的男子都可以带走她呢?苏梦蝶不知道。她只知道,周先生一叫她“蝴蝶夫人”,无比专注又无比疼惜的一声,她就想跟他走,不管去哪里,都好。
他们见面愈发频繁起来,先是谈诗歌,谈写作,谈古典主义与现代新流,然后又谈理想,谈世故,谈心底未泯的一点童真。
他们唯独不谈爱情。
像是两人约定好的,蝴蝶幼虫保护自己的厚厚的茧一样不谈爱情,就只是精神的倾慕,正当的好友,顶多算个蓝颜知己。
是了是了,周先生只是知己罢了,苏梦蝶这么想着,依旧不时与他出去,歌剧、戏曲、电影院、音乐会、读书俱乐部.……一样不落地轮流着,只是知己罢了,她望向他石雕般的侧影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狠狠地强调一遍又一遍。
终于到了那个雨天,他们又一次走出“圣墟剧场”,都没有带伞,而自诩已然成熟的中年人,自然不会披上同一件外套,大笑着相拥冲进雨幕,那是属于年轻人奢侈的浪漫与狂热。
她身边的周先生,不慌不忙走进商店,带出一把大黑伞,很绅士地帮她撑着,于是他们得以从从容容没入剧场外浓稠的黑夜,优雅而得体。
“蝴蝶夫人,去我家坐坐?”
苏梦蝶一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是知道的吧!对于已婚的三十岁女人,这本来不晚的夜色已经很晚了,而他说这话的时候,又靠得太近了,气息简直吹上了她的鬓发,再说有雨,雨夜总是危险的。
他是知道的,她也是知道的。
这自然是可怖的,可他身体的热度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空气,一点一滴地,传过来了,透进她层层衣物包裹下的身子,最终萦绕在真丝旗袍周围,使这一切梦幻起来,热烈起来,顺理成章起来。她只有在他眼里,是翩翩的蝴蝶夫人,一顰一笑,皆是惹人怜惜的。
那时断时续的热度,仅仅靠着他身体上,像戏剧里的蝴蝶夫人。
梦蝶竟一步一步走向他家门口了,盛妆走向她自己创造的春天。在这姗姗来迟的春天里,开满一簇簇不会凋零的假花,乱了人的眼,也乱了人的心。在这春天的尽头,周先生急不可耐地,把她抵在门框上,去寻她花蕊似的唇,一只脚跨进门,一只脚却踩在门外的水潭里,溅起一大片污脏的水,全浇在她那一双小巧的靴子上。
就在这时,苏梦蝶脚上被水浸透了,是一种无比冰凉的触感。那片华美的人造春天,突然全败给了冬夜真真切切的湿与冷,只剩了空虚的苍老的凌乱的花枝。
但眼前周先生放大了的深邃眉眼,依旧吐着迷醉人心的灼热气息。
她猛地推开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泪终于还是簌簌落下来了,混着红胭脂,粒粒分明地滚在他和她的前襟上。
周先生被吓了一跳,慌慌地想帮她拭去泪水"怎么了,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像是去哄一个受惊的孩童,又像是歌剧一曲美妙的韵律。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不要问了...”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全身微微地颤抖着,使两只珍珠耳环左右摇晃,却又倔强地躲开他那双伸出来的温暖的手。但很快,她又在一瞬间里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身板略显僵硬地挺直。令他惊讶的是,她湿漉漉的黑眸里,透出一种几近神圣的光芒,决绝却又安详,正是蝴蝶夫人最后自尽时惊艳的一瞥。
这灼灼的目光直逼人心,仿佛藏着一个女子一生所有的隐秘与柔情,以至在之后漫漫的时光里,渐渐成为她在他记忆里存在过的符号。
很久很久,苏梦蝶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沉入眼底成了墨玉般的宁静,她转身离开,很快融入寂寂暮色,唯剩一句轻飘飘的呢喃“雨夜很冷,我的鞋湿了,我要回家快快换掉它。”
那时雨更大了,周先生也终于回过神来,记起她没带伞。可他也知道,雨很快就会停的,而且他追不上了,也不必再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