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石

男人笼罩在橘黄的光晕下,唰唰地写着。

他写过太多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里很少出现别人。是他的执着,也是他的局限。像童年的坝子、稻田、竹林、阳光,小学的教室、初中的大树、高中的操场,他都写了无数遍。他歌颂过友情,赞美过大自然。但是他从来不正面写亲情,也从不正面写爱情。他消瘦的右手笔下,今夜仍然没有吐出这样的文字。

夏夜。

蚊子嗡嗡地扰个不停,蚊香根本熏不住,甚至不能麻痹它们灵敏的嗅觉。它们凭本能知道,哪里有人。而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鲜美的血液。一只长脚的、瘦肚的蚊子围着他的脑袋绕了好几圈才选定了男人脖子右侧一块皮肤,立刻把它针似的口器扎进男人的皮肤里。它极其自信男人无暇杀死它,因为此刻男人眉头深锁,显然陷入了沉思。

它埋头吸食着甘甜的血液,整个身体慢慢膨胀开来,然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趁着休息的空当,随男人的视线看去,稿纸第一行正中写着“结石”两个字。只见隔一行之后,也就是第三行的开头这样写道:

我第一次结石发作的时候还以为是急性肠炎。

蚊子震了震翅,发出几声嗡嗡的轻响,然后撩起右后腿轻轻挠了下脸。它想,这个男人常识缺乏得紧,肠炎和结石都分不清楚。不免又浮出一丝冷笑。可是蚊子不知道,它的冷笑不在人类的感知范围。男人自然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从头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

我第一次结石发作的时候还以为是急性肠炎。

其实这不能怪我误会。在这结石之前,急性肠炎如影随形。记忆中自小学就开始发作了吧。发作的时候,口不能食,腰伸不直,上吐下泻,整个人都恹恹的。有一次夜半疼得嗷嗷直叫,母亲看不过,背我上街寻医。清冷的夜、泥泞的街,母亲瘦小的背上是更瘦小的我,尽管我很轻,母亲的脚步还是踉跄不稳。月是新的一弯,甚至照不透夜的黑,人行道上的树像站立着的鬼,我心里止不住害怕,加上疼痛,便忍不住呻唤了一声。母亲回过头安慰我,而就在这个回头,母亲的脚滑了一下,我急切地喊了一声“妈!”然而起不了什么作用,母亲双膝跪地的摔了下去,同时双手撑住了地面。所以我安然无恙地趴在母亲的背上,而母亲只是拍了拍手上和膝上的泥土,就缓缓地直起了身来。

这是我关于母亲最深的记忆,我切实地、全身心地感受到了母爱。我的家里平时都是清冷的氛围,有时候还有些剑拔弩张。所以尽管年幼,我本能地知道在类似生病这样的虚弱时刻能够感受到温暖和关怀。我甚至妄想自己得什么绝症,惩罚一下周围的人,或者解脱自己。当然,这种恶魔般的愿望,一旦许下,或者仅是一点念头,都会遭到可怕的报应。

男人看到这里不禁苦笑了起来。因着这个念头,他的兄长年仅29岁就过世了。而那之后,至今多少年了呢?岁月一点都不给人宽恕。他咽了一下从胃里涌上来的苦水,抬起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摁了摁眉骨。疲惫不堪地吁了一口气。继而低下头,接着看了下去。

我终于没有得成什么绝症。但是,就像常说的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一样,还有胃病那种无法治愈只能调养的病,结石也差不多能算到那个分类里。结石第一次发作同样是在一个夜里,不过那时候我已经高二了。我知道生病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也不抱以此博取温情的想法。该有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本来没有的也不能强求。所以,我忍。在至今为止的岁月里,我早已掌握了这个字的妙谛。我疼得满头大汗,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也还是忍着没有呻唤。直到翻来覆去弄出的声响把熟睡的兄长给吵醒了,问了句:“小健,你囊个啦?”我强装镇定,勉力道,“没得啥子。”结果就只好忍着连翻身也不敢,熬过了毕生难忘的夜晚。

白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晚,我一度怀疑白天也许不会来临。白天来了我能干什么呢?我忍不住了啊,我坦白。退一步说,到了白天这样万物都无所遁形的条件下,恐怕家人也很难发现不了我的异样。再说,白天找医生也方便许多。所以,我坦白。那时候长生桥唯一的一家医院(有别于诊所)还不是现在的样子,是破败的,陈腐的,阴郁的。而碎石科外一边是恶臭不堪的厕所,一边是火红的石榴花。

我清楚地记得给我体外冲击波碎石的是一位中年男医生。

“哎呀,娃儿你好小哦。囊个恁个小逗得结石了嘛。”

“我不晓得。”我闷闷地回了一句。其实我知道。我不爱喝水,喝水太多就要经常跑厕所,上课是不好去厕所的,下课厕所挤,而我有强烈地不为人道的自卑感。我根本没办法在旁边有人的情况下尿出来!我不爱运动,谁喜欢看一个矮子在篮球场上蹦蹦跳跳呢?综上,很容易解释我为什么得结石。

“你要多喝水,多运动。还有,有的人是结石体质,天生容易得结石。没得法得。”医生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天生容易得结石,说得好像天赋一样。有的人天生就聪明,有的人天生就好看,有的人天生就讨人喜欢······我也想要那样的天生!可是,可是医生说的是“有的人,天生容易得结石”。我就是这一类有的人。

医生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太中听,试图缓和气氛。“我刚看了你的病历,你叫吴健是不是。你认得到张扬不。”

“认得到啊,我们小学初中都一个班的,耍得嘿好。”谈到同学,我果然还是舒展了眉头。碎石机有节奏地发出震天一般的“当当”声,我感到肚子有节奏地抽痛。不过,我还是忍着没有发出痛呼。

将近半小时的治疗很快就结束了。收获了一个不错的话题,得了医嘱,还有一包叫做“肾石通”的药。哦,对了,医生告诉我,我肾里边还有石头,这次只是肾里的石头掉到尿道里面,形成了尿结石。所以不算根治,但是我人还小,也不建议手术取石,就让它在我的肾里呆着。

意思就是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啰?

回家之后奶奶整天熬金钱草给我喝。我不嫌弃它的味道,但是每天都要喝,总是要厌的。后来去上海读书,也被迫塞进行李箱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带的土特产。其实它全部的象征意义就是我是一个病人。

第二次发作很巧,印象中是大二,恰好是暑假。所以我又去了那个破败的医院临着厕所与石榴花的碎石科。

稿纸上至此就结束了。男人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笔,他发觉了这篇小说的无意义、无思想,整个行文乱七八糟,不知所云。他烦闷地用左手挠了挠头。夏夜的余温,因着心烦,又生发出了闷热。他感觉右边额头沁出了汗水,沿着太阳穴、脸颊、下巴一路滑下来,最后到脖颈,眼看要渗进贴着胸口的衣料里,他迅速地抬起右手,打算用掌心抹掉。而此刻,血吸得滚圆滚圆的蚊子,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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