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2 华杉
如果觉得自己不被人理解和认同,看看孔子受了多少误解吧!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我靠着上天的眷顾,偶然龙场顿悟,发现良知的学说,认为只有致良知,天下才能得到治理。所以每每想到百姓的堕落,就为之戚然痛心,忘记了自己也是不肖之人,不自量力,想要拯救天下。世人看到我这样做,就纷纷嘲笑我,诋毁我,认为我是丧心病狂的人。唉!这有什么可顾忌的呢?我正感受到的是切肤之痛,哪有功夫去计较别人的非议和嘲笑?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父子兄弟坠入深渊,一定会大喊着爬过去,鞋帽掉了也全不在意,攀着悬崖绝壁而下,希望能够救人。而那些看到这幅场景的士人,正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旁边这个衣衫不整,大喊大叫的家伙,一定是个丧心病狂之人。
看见有人掉下悬崖,还在旁边说说笑笑,而不知道去救人,这只有那些没有骨肉亲情的人才做得出来,正是孟子说的“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简直不是人啊!如果是有父子兄弟亲情的人,一定感同身受,痛心疾首,匍匐而下去救人。他自己的亲人掉下去了,他能不奋不顾身去救人,还在乎谁讥笑他人相不相信他吗?
呜呼!今天的士人虽然说我是丧心病狂,也未尝不对吧!大禹视民之饥溺为己之饥溺,只要天下还有人挨饿,就好比自己在挨饿;只要天下有一人掉进水里,就好像自己掉进了水里。天下万物一体,天下人的心,就是我的心,天下还有那么多病狂的人,那不就是我病狂吗?天下还有那么多丧心的人,那不就是我丧心吗?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未之难矣!”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我们看看孔子当年吧,他受的误解和诋毁也不少啊!他要恢复君臣之礼,对国君礼数周全的不得了,其他人都烦他,说他谄媚,说他是佞臣。
鲁国的大夫孙武公开在朝廷说:“子贡贤于仲尼。”说孔子的东西都是虚的,子贡才有真本事,能落地。
孔子进鲁国大庙,每件东西都仔细询问问。又有人说闲话:“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谁说孔丘知礼啊,进到大庙里,啥都不知道,样样东西都要问别人。
孔子的西边邻居,轻视孔子,贬称他为“东家丘”。
孔子任鲁国大司寇,齐国害怕鲁国因此强大起来,嫉恨他,就送美女乐队给鲁国国君和当权者季孙氏,让他们疏远孔子,最终逼走了孔子。
还有想杀他的,孔子周游列国,在宋国,宋国的司马魋(tui)怕他介入宋国朝政,派人去刺杀他。
而晨门、荷蒉之徒呢,虽然是当时的贤士,他们却也要说孔子的风凉话,说什么“这就是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傻家伙吗?”“见识浅陋,又固执得很!没有人了解自己,就算了嘛,到处招摇兜售什么呢!”
虽然子路对于圣学已十分明白,但有时也难免怀疑孔子,孔子要去见南子,他就不高兴,而且认为孔子迂腐。
所以当时不信任孔子的人,难道仅仅是十分之二、三而已吗?但是孔子依然积极奔走,就像在道路上寻找自己失踪的儿子一样整天奔波,无暇在温暖的被窝里睡上一觉,这难道是为了让世人了解自己,相信自己而已吗?或许孔子有与天地万物一体的仁爱之心,痛切至深,就算自己想要不管,也身不由己。所以隐士说他不该管这些终究也管不了的事,他说:“我不与世人相处,又跟谁在一起呢?”他又批评那些有德的隐士:“想要洁身自好,守了小德,却败坏了天下的大伦理。”
《论语》记载: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孔子在卫国住的时候,有一天自己在家里击磬,自娱自乐敲一曲。蕢,草编的框子,一般用来担土的,有一个挑着草框的汉子,从孔子门前过,听见音乐声,就停下来欣赏,感叹说:“有心哉,击磬乎!”这击磬的人,大有心事啊!又听了一阵子,摇头了——鄙哉——这人的心思,还是鄙薄啊!修养不够!你听他那磬声,硁硁的,硁(keng),是敲打石头的声音,那声音透着鄙薄,透着固执,透着愤激。他想说什么呢?无非是“莫己知也”,没有人知道我啊!没有人理解我啊!没有人用我啊!就那点事儿!“斯己而已矣”,你敲来击去,还不都是在敲打自己,报怨自己怀才不遇吗?你多大点心胸啊?
“深则厉,浅则揭。”这是《诗经》上的一句诗,讲过河的。厉,是穿着衣服直接过;揭,是把衣服下摆抓手上提起来过。为什么呢?那水深的时候,你把裤腿卷起来,衣服下摆拎起来,也是没什么用,因为水淹到你胸口了,这种情况下你就别管衣服湿不湿了,你肯定湿透,只有不管衣服,小心摸石头过河,才能保证自己不摔倒,不淹死。只有那水浅的时候,你把裤腿卷起来,衣服下摆拎起来,那还有点用。
这话什么意思呢?社会太黑暗了!水都淹到脖子了,你还卷起裤腿过河,那就是晨门说的,明知不为而为之。明知不可为,你为他干嘛呢?还苦闷,还把个磬敲得跟破锣似的。
孔子听到挑筐汉子的乐评,说:“果哉!末之难矣。”他的评论也太果决了,我真还找不到话来反驳他。
那么多人,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理解孔子,如果不是以天下万物为一体的人,谁能理解孔子的心呢?至于那些“不见于世却不郁闷”,“乐于天道,安于天命”的人,当然可以做到“到哪儿都自得其乐”,“大道并行却不会互相违背”了。
看来,王阳明不想做一个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不想做一个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的人,他要承担责任,要改变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