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普陀山上,农历一月十九日。
脚下的路像一张簇新的雪貂皮,此前从没有穿过。纷扬的落花银钿似的挂满了樟树林的枝头、群狼的脊梁,为贫瘠的山峦装点新色。不久,这些被碾碎的花瓣屑堆积,化成了一簪簪冰凌。
步履蹒跚的老妪拄着一根紫檀龙头拐杖,在树林雪地里边粗喘边回头看身后的三个土匪。她满头的银发已被头顶上不时从针叶坠下的落雪块打湿。
“老家伙!居然跑到这儿来了!”胖成一团肉球、长发打成整结的邋遢不堪的土匪头子,鼠眼贼眉的盯着老妪胸前的那一串琥珀怒喊着,瞬时那张簇新雪貂皮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鲜血,涓涓流淌。
老妪捂住伤口,看着土匪头子手上的尖刀,眼皮渐沉。她胸口串有三颗琥珀的项链被他一把拽下,塞进他的虎皮背心里去。
另外两个一高一矮的瘦土匪,膜拜的目光看着土匪头子,同时垂涎着这串琥珀。
“老大,给哥两个看一眼吧,这琥珀,里面有跳动的东西,估计是有生命的,太他娘的不寻常了!”高个子渴望的说。矮个子也发话道:“一般的琥珀,尘封死物,像甲虫的尸体什么的,这个里面的东西可是咕咚咚、咕咚咚跳的,上次咱们在客栈里跟踪这老家伙时,可是看得真真的。”
“哈哈哈,满足你们,不过,我们要走十多天的海路才能走完这普陀山,咱们先坐船去!”土匪头子身处险峻而幽幻的四面环海的普陀山,看着远方,白浪滔滔、渔帆竞发,黢黑的心尘几乎要被这里的美景净化了,可是一想到这串琥珀带来的不菲财富,就想马上离开这里,回到大陆。
老妪尸首上散发的血腥味吸引了一群饥饿的野猪,它们从不远处寻来,个个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咻!咻!咻!”只听利箭在空中疾驰穿过,一个浑身散发莲香、慈眉善目的少女妙善,身手敏捷,将这群野猪射倒在地,随后它们哼哧哧的忍着剧痛。它们的身体并没有中箭,都是脚上受伤。
“都怪我,来迟了,这三个可恶的蟊贼,迟早会得到报应的!”妙善原本看到他们在追老妪,却没料到他们会杀了她。妙善仔细端详老妪时,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妙善不忍见老妪被抛尸荒林,就在她所住的莲花池旁,一锹一锹的掘出坟地,将老妪的尸首埋下,每天在坟前为她上了一炷香,祈愿她来世可以幸福一生,不再惨遭毒手。
这天是农历二月十九日,妙善的生日,她像往常一样要给老妪祈福,却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惊惶失措。原来的坟地变得空空如也,她掘地三尺,也不见老妪的尸体。她苦思冥想:难不成是有人偷盗了尸体?可这堆不值钱的破土坟茔,怎么也不见了呢?她为老妪安葬这件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妙善收拾行囊,准备去姑篾国买些生活用品,这天傍晚就乘船离开了普陀山。
到姑篾国的闹市时,妙善告诉周遭的百姓们说:我发现有三个土匪,他们为了争抢一串琥珀,相互暗算,都惨死了。说罢,妙善双手合十,在心里说,奶奶,您看,他们得到报应了,您安息吧。
妙善看到闹市里有卖香炉的摊子,便上前挑,她看中一款琉璃紫炉,决心买下,正要给老板铜钱,一抬头,只见老板竟然是自己亲手埋下的那位老妪,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还面带慈祥的笑意,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她还注意到,老妪的胸前,仍然挂着那串琥珀。
琥珀是晶莹剔透的,每颗琥珀里都有一颗心脏似的红肉在咕咚咚的鲜活跳动,只是这心脏呈涓埃之微,不比人心。
妙善怕这老妪不是人类,或许是妖魔之类,赶紧离开了集市,找到客栈安顿下来。午膳时,她又细想,如果老妪是妖魔,又怎么会被人类杀害?她有什么目的?
三人为争抢“心琥珀”而死的消息很快传开,大家都说这琥珀很值钱、也极其稀有。太史张煜钦也听说此事,他派人多日找寻,终于打听到了琥珀的下落,令人把老妪请到府中。
“你的琥珀,要上缴到大人我这儿,否则,这三人的死,就是你的阴谋了。”人到中年、武功造诣颇深的张煜钦胸有城府,他想得到一样东西,通常先把物主推向险境,再逼其乖乖就范。或是予人好处,再背地暗算。
“我的琥珀可不在我这儿,就在那三人的棺木上。”老妪坐在上座,斜眼看着张煜钦,浑身透露着极有腔调的贵族范。
“果真?我的手下曾看见你身上带着,只是今日不在你身上,对否?”张煜钦怀疑道。
“若是不信,你便差人去寻。许是他们的魂儿偷的呢?”老妪坚持道,拄起拐杖,径直离开张府。张煜钦示意手下不要慌着拦她,仅需悄悄的跟着。
老妪只身来到郊外的一处悬崖上,凡人向下望去,必觉头晕目眩。一尊三位连体的巨大棺材悬空在悬崖中间,山崖下就是万丈深渊,一棵能救命的树木也没有。老妪取下身上的琥珀,向棺材的方向扔去,那琥珀正好被丢在棺材面上。
张煜钦派来跟踪的几名杀手见状,不愿意冒死去拿,便商量着回去怎么应付张煜钦的问话。
回到张府时,杀手们强作镇定,其中一位经验最丰富的杀手涧西试探的禀告:“大人,棺椁上并没有那串琥珀,许是那老太婆使诈!”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一群废物!那里分明是有的!!我也去了断肠崖!!!”张煜钦横眉怒视着涧西等人,话音未落就挥舞长袖,利剑出鞘,一片鲜红色溅满了花园里的昙花骨朵,白生生的花容染了血唇。
“老爷,老爷,您快准备下,隋公公来了!”丫鬟罗青匆匆的赶来花园,却见一行黑衣人的尸体七仰八叉的倒在血泊之中,而张煜钦手中的剑身,还在“哒哒”滴血,顿时双腿打软,脑际嗡声飞窜,魂都快吓没了。
“第一次看见老爷我杀人吗?勿怕,跟老爷我回房,替我好好更衣。”张煜钦说着,再度看了看衣角上溅到的血渍,把剑丢在花丛中,转而温声细语,一路搂紧罗青的肩膀,离开花园。
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紧紧搂住,刚满16岁的罗青的身体像是被蜜蜂冷不丁蛰了一下。
罗青只想活命,生怕老爷杀了自己,想到自己的夫人最疼爱的丫鬟,才心存几分侥幸。
“你抖什么?老爷我有那么可怕吗?放心,那些人串通一气忤逆我,我才逼不得已杀了他们。”刚关上房门,张煜钦便安慰的说着,抬起罗青的下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见罗青羞怯的埋下头去,他继续说:“啧啧啧,真水灵,我早就想纳一个妾,好在夫人昨日已同意了,她最喜欢你了!”
“是我?我······我吗?夫人她······”罗青出身卑贱,不敢相信的抬起头看着张煜钦,他的目光正火辣辣的对准自己,罗青看着这样不同往日的老爷,像是在多日阴雨后直面一缕烈阳。
“不是你又是谁?晚上老爷我要洗个热水澡,你过来加热水。”张煜钦说罢,收回目光,此刻已更好了衣衫,准备迎客。
“隋公公好哇!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张煜钦来到待客厅,热情的说。
隋公公面容枯瘦,嘴唇发黑,据说是练绝世武功变的。他见张煜钦忙活半天才过来接待自己,只以冷言冷语相待。
“不好。王后听说了心琥珀的事,还听说,你找到了线索,三日后是她的生辰,希望你可以进献这宝物。这可是白送给你的机会。”
“三日后,我一定送到。”张煜钦知道这是讨王后开心、加官进爵的好机会,更加踌躇满志。
第二天晌午,天光最亮时,张煜钦独自一人来到断肠崖,用他的轻功好不容易到了悬崖的半中腰,却怎么也找不到原先有的那副棺材,更别说是琥珀串了。
他沮丧又生气的回到悬崖之上,发现老妪居然早就在那里等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琥珀,在我这儿,你为了琥珀,居然杀了那么多杀手,他们原本都是你的亲信,是你一步步教他们进入罪恶滔天的杀人险境,现在又因为一时暴躁全杀了他们,你难道没有一点点愧疚?”老妪在远处指着他的鼻梁,苦口婆心的训话。
“别废话!他们命贱!快把琥珀给我,不然我有办法拿到,你也见识到我的武功了!”
“哈哈哈哈哈!”老妪高声仰笑着,健步如飞来到张煜钦面前。
“你个老东西!笑什么?”张煜钦惊讶于老妪逆天的武功,可内心还是鄙视她。
“把我带到王后跟前,我就把琥珀献出来。到时我会出现的。”老妪说完,纵身一跃,跳到了悬崖下。
张煜钦惊诧的向悬崖下方看,没见老妪的身影,猜想她必然是位绝世高人,收回方才对老妪的轻蔑。
夜晚,张煜钦叫罗青来为他的澡盆试水温。罗青的芊芊细手伸进热气滚滚的水里,发觉温度正好。
“老爷,可以洗了。”
“你试过了?”
“刚才用手试过了,温度正好。”
“用手怎么行?你脱光了,用身子试温。”
“这······”罗青虽犹豫着,却不敢反驳。于是照做,整个人浸入澡盆里,在水外露出一半的凝脂双乳。
“老爷?”罗青想起身穿衣,但没有张煜钦的命令,不敢起来。
没有人应答。
“咣!”只听踹门的响声震彻耳际,罗青心悸的转身一看,是夫人带着另外一个贴身丫鬟素香进来了。
“夫人,我听老爷说,罗青说她要夜夜脱光了,勾引老爷,做了妾后,给老爷生个大胖儿子,刚才还不信,你看!”素香平时就在夫人面前跟罗青争宠,夫人更青睐做事细腻、认真的罗青,稍些冷落了她。如今,听说罗青有了对不起夫人的事,顿时喜上眉梢。
“罗青!你!枉我那么信任你,我今日且不处罚你,快给我滚出张府!”娴静的瞿夫人出身于大家闺秀,是一个念旧且心善的人,她对一只小猫都下不了手,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想眼不见心不烦,给予朝夕相处的丫鬟罗青最好的后路。
任罗青怎么解释,素香都以毒言羞辱她,瞿夫人不吱声,心痛不想言语,转身去清静的书房,闭门不出。而张煜钦借素香的嘴办事后,借故出差了。罗青还没来得及收拾包袱,就被素香撵走了。
娇弱的罗青满腹心事,泪流满面,料想到了自己的下场,惶惶不安。走到一处人迹寥寥的空巷时,就被一个蒙面黑衣人一刀捅向心脏,没有了呼吸。
很快到了王后的生日,举国大臣都私下里向受宠的王后进献礼物,只是这些礼物都是王后司空见惯了的,她不稀罕,总也惊喜不起来。张煜钦早早的如约而至,来到皇宫,见老妪已到王后寝宫,先他一步,顿生不悦。
赵王后跟其他的妃子们在玉华凉亭边,赏刚开好的妩媚粉荷,还有专门为王后生辰准备的彩船。她想到琥珀一事,便令人传唤张煜钦。
张煜钦搀扶着老妪来到赵王后面前,老妪不屑的看着行事虚伪的他,忽而对赵王后说:“王后,心琥珀就在张煜钦的肚子里。”
张煜钦没有防到老妪的这一招,心里一紧,虚汗直流,忙解释:“她胡说!”
赵王后嗤笑了一声,用她的香巾捂住樱桃唇说:“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宝贝在人的肚子里,张太史,难不成是你独吞了宝物,也不吱一声?”
“你个死老太婆!王后,宝物分明是在这老东西肚子里,快!剖开看看!”张煜钦愤恨的反咬一口。
“有意思,不过我不想在生辰之日杀生见血啊,也破坏了本宫还有其他姐妹们的兴致,要不,明日把你们的肚子都划上一刀?哼,想想都有意思。隋公公,你把他们都带下去罢。”
“王后?您的意思是?真的要杀了我?”张煜钦听到王后话中有话,带下去?难道,要关押自己?
老妪不为所动,只是笑笑,她沧桑但不朽的眼神向荷塘望去,亭亭玉立的荷花一瞬间全萎靡不堪,枯败而死了。赵王后和众妃见此情此景,都惊愕起来。众妃纷纷向赵王后告辞,怕这是不祥之兆。
第二天,赵煜钦和老妪的尸体被人扔出宫外,肚子上都被划了一道长口子。
赵王后仍没得到想要的心琥珀,心灰意冷。她原本想在大王生辰之时,进献给他,希望他更宠爱自己。
赵王后没曾想,自己生辰那天说出的杀老妪的话,传到了大王耳朵里。大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王后居然忍心杀死将死之人,加之妃子们说她必定得罪了神灵,池塘里开得好好的荷花一时间全都枯败,大王决定将她降为普通的嫔妃并打入冷宫。
赵王后如今蓬头垢面,一言不发,独坐冷宫,她怎么也想不通,大王那么爱自己,怎么会为了一个老奶奶的传闻而抛弃自己。她想到一死了之。就在她想一头撞死在柱子跟前时,看见地上有一串红彤彤的东西。她好奇的走近,捡起来,是一串有三颗琥珀的项链,里面都有火热跳动的心脏。是心琥珀!她欣喜的拾起来,感到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她戴上心琥珀时,其中一颗浅红色的琥珀忽然间变大,心脏也相应的变成了人类心脏的大小,满满的印在她眸色清亮的瞳仁里。那颗心脏毫无阻碍的飘出了透明的琥珀,继而来到了她的身体里。她不由得合上双眸,记忆里涌现自己为了私欲滥杀无辜的画面。当那些画面被心中所思的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时,感到自己终于不再心悸了,内心特别平静,仿佛换了一颗心脏,浴火重生。
晚上,赵王后梦见生辰那天见到的老妪,她站在一朵五彩祥云上,严厉的对自己说:在姑篾国,有三种人三种心,要驱除。土匪团伙贪婪,烧杀抢掠。张煜钦恶毒,诡计多端。王后您,自私,为私欲杀人。这串心琥珀,它们里面分别是良心,静心,善心。你若不改变心性,根本找不回你心中的琥珀。我刚才施法,将善心从琥珀里拿出来给你,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改邪归正。
后来,那土匪三人复活,少女妙善偶遇三人,悉心引导他们,他们开始良心发现,乐善好施,努力改邪归正。
张煜钦肚子上的伤口愈合,同时也复活,他学得和自己的瞿夫人一样,心静如水,为官清廉。
年轻的赵王后也善待一切,时常诵读佛经,清心寡欲,重得皇上恩宠。
老妪看到这一切,还原成自己的本身——观音菩萨,她笑着点点头,乘着五彩祥云飞走了。姑篾国的众百姓见到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现身,纷纷跪下迎送解救苍生的她。
妙善见到观音菩萨时,有莫名的熟悉感和亲近感,目前仍是凡人的她还不知道,这是未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