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风琴吼出浑厚的声响,从城堡向村庄飞驰。
居民们被这声音聚集起来,围拢在广场上,等待着。这个国家缺少娱乐,乐器的演奏都是为国王的旨意做铺垫。
抑扬顿挫的曲子在人群上空起伏,这些人手中还拿着干活的家什。铁匠手里的马掌,面包师围裙上的面粉,老鸨腋下的绣花手绢。总之,观众们已经就位,态度恭敬,窃窃私语。
太阳暧昧,空气濡湿,年轻的传令官展开羊皮卷,声音和圣旨内容一样堂皇:
“公主成年了。从今日起,允许求婚者进入宫廷。获得公主芳心的人,将同时获得这个国家。”
人群轰然炸开,公主要招亲!继上次妓院里的调酒师和厨娘私奔之后,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可供人消遣的事发生了。
谁会拒绝公主呢?她简直就是美丽的代名词,鲜血没有她的嘴唇艳红,黄金不如她的头发更璀璨。更何况,她的嫁妆是一整个王国。
于是王城大门洞开,各国王子亲贵络绎不绝的赶来。
传令官紧握手杖,等在尖耸的窗户旁。
彩绘玻璃斑斓耀眼,描绘的是先王屠龙旧事。龙的身形巨大,影子里的传令官更加不安。
年轻的伯爵脸色苍白,他刚刚当上传令官就遇见了这样的麻烦事。倒不是因为求婚者太多,需要他频繁通报。恰恰相反,这些王子很好打交道,他们帅气英俊,出手阔绰,而且各个彬彬有礼。
哦!这更糟,因为他必须要将他们引入城堡深处,去见公主。
然后这些好人就再也出不来了。
职业原因,他得知了一些王室辛秘。比如现在,伯爵知道求婚者们完了——他们只要见到公主,就万劫不复。
艺术加工能掩盖掉许多事实,比如先王是提着龙头登上王座的,可这头龙是个雌性。于是她以自己龙族之血起誓,要这新王的后代永远身负诅咒。
那后代就是公主,诱惑与诅咒的产物。
没人能拒绝公主,就像没人能拒绝爱情。
成年人都心知肚明:一刻的欢愉必须由繁琐的义务提供。鲜花,珠宝,誓言,情话......反反复复,一直到对方心满意足,颔首同意你登上名为爱情的眠床。
然后最终,爱情会耗尽,剩下的只有情欲。
而公主就是爱情最纯粹的样子,她扔掉冗长的铺垫,把纯粹的情欲摊开在你眼前。
她坐在那,就是明目张胆的诱惑。那些求婚者,见到公主之后就从人间消失了。传说他们被拒绝之后痛不欲生,自我流放到世外之地永不出现。
但只有伯爵知道:他们从未离开过她。
那个寝宫,整个城堡最神秘的地方,公主的四柱床栖息之地。精致繁复,富丽堂皇。那些家具,珠宝,装饰,全都是求婚者的馈赠。
比如那盏幽静的珐琅灯,那是海国的王子。那只金色蛋白石酒杯,那是沙国的公爵。还有公主发间的钻石冠冕,血红丝绒的美人榻,这些美丽的东西都是求婚者。
他们永远也离不开公主了。
求婚者越来越多,公主越来越富有。传令官很害怕,他每天都要见证公主如何对待求婚者。
这一天,一位碧眼睛公爵讨得公主欢心。于是她把他变成了一枚祖母绿耳环。在传令官的瞋目结舌中,她将这件首饰收进了珠宝盒里。
公主咯咯笑着:“哦伯爵,我很满意这位求婚者,你看这耳环多么美。”
她的笑脸掩盖了潮湿的空气,四周都变得明亮。伯爵低头屈膝:“没有您美丽,殿下,没有您美丽。”
笑声消失,突如其来的安静压低了他的头颅,年轻的伯爵跪在诱惑的面前,不敢抬头。
轻轻巧巧,他眼前的地板上出现了一对美丽的莲足,雪白无暇,十个脚趾上鲜红的蔻丹刺人眼帘。公主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那么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他看到一只脚抬了起来,然后感觉到自己的后脑被轻抚,那浮夸,任性的抚弄,正是来自另一只不见了的小脚。
公主懒懒地,用脚趾撩动他的黑发:“漂亮的伯爵,你想不想要我?”
可怜的伯爵,面红耳赤,汗如雨下。他想站起身怒吼离去,可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只小脚。那调皮的大脚趾还得意地翘起,他不由得幻想自己头顶那一只是不是也这样得意。
“我......殿下......我家中已有未婚妻。”用尽最后一丝理智,伯爵想起了他的责任。
公主咯咯笑着,纤细的腰身向后折叠成一个诱人的弧度:“哦,生活啊......”
头顶一轻,小脚收了回去,伯爵赶紧行礼离去,又被公主叫住。她懒洋洋地依在软榻上,血色丝绒衬得她更像一个妖精。
羽毛扇轻轻掠过嘴唇,公主轻笑道:“伯爵,记得我在等你。”
宫廷里的戏码日日如常,一群廷臣小丑在争论国计民生。人群中,黑衣伯爵踉跄而过。
一口气冲出城堡,清新牛粪的味道灌满胸腔,他跨上骏马落荒而逃。
太危险了,这太危险了!公主是个女妖啊!去他的前途吧!我才不想变成家具首饰!我才不想死在她手里!年轻的伯爵策马狂奔,逃向自己的庄园。
可是第二天,他依旧得去当差。
公主看见他,嫣然一笑:“伯爵,请你帮我一个小忙,陪我一天。”
说着,她把伯爵变成了一只黑玛瑙胸针。
温热的小手拾起他,别在胸前。公主抚摸着胸针上古朴的纹路:“放心吧伯爵,太阳一落山,我就放你自由。”
现在,黑衣伯爵只是个胸针,没有四肢,没有五官。奇怪的是,感知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变形消失,反而比以前更细腻。
他强烈地感受到公主的心跳。那搏动离自己很近,震得他随之轻颤。那颗捉摸不定的心脏与自己只隔一层纱衣,不徐不疾,缓缓搏动。咚咚咚咚......
她去花园里采了一篮玫瑰,弯腰的时候有叶子划到他身上,挺痒。
她歌唱,空气在肺部交换共鸣,胸口余波带动他起伏。
她进餐,食物滑下喉咙,锁骨下微弱一颤,他听到胃里隐秘的声响。
咚咚咚咚,心跳时缓时疾,一刻不停。咚咚咚咚,他忘记抵抗,渐渐痴迷。
可沉醉只是诱惑的开始,胸针伯爵开始渴望她肌肤的温度。
午睡时刻,公主只着薄纱入眠。礼服连同胸针一起脱下,搭在软榻靠背上,伯爵离那雪白的大腿只有几寸之遥。熟睡之人散发出暖昧的温度,缓缓地,漫不经心地撩拨上他。
他渴望那个温度,犹如溺水者对浮木的信仰。但是女主人还在沉睡。没有恩赐,他就无力自救,只好拼命在这欲望里挣扎,等侯这漫长的午觉。
她终于醒来了。伸个懒腰,扫视了一眼房间。胸针伯爵心中狂呼:“我在这里!在这里!求你!”
可女主人却挥挥手,换上了另一套礼服。女仆走进来,把他和上午的华服一起收进衣橱。欧根纱的褶皱蹭得他生疼,橱门缓缓关上,胸针伯爵陷入了黑暗。
他想尖叫,没有嘴巴,想推门,没有手脚。这一刻他不怕被禁闭,只怕远离那个心跳。
可是没有人来解救他,胸针伯爵被遗忘在衣橱里。极度的失望中,他昏了过去。
胸针也会做梦吗?会的。
梦中的他回复成人型,公主翩然而至,宝石在发髻里粼粼放光。
她牵起伯爵的手,领他在云间缠绵。她指引他,教导他,絮絮呢喃,毫不厌烦。银河在他俩身下闪烁,他们在烟云里翻滚。最后月亮坠落了,伯爵得到了一个炽热的拥抱。
他在梦中哭了又笑,羞耻于自己的迷乱。半梦半醒中,衣橱洞开,公主站在眼前。
太阳已经落山,女妖信守诺言让他复原。
黑衣伯爵滚落在地,手脚齐全狼狈不堪。公主端起珐琅杯,轻轻吹去里面的花瓣:“辛苦了伯爵,门在你后边。”
他呆呆地看着茶液滑下她喉咙,纤细的起伏如此迷人。公主俯身细看他:“伯爵,你不走了吗?”
一缕发丝滑下少女脸庞,掠过男人鼻尖。有如毒瘾被触发,伯爵屈膝跪倒:“殿下,我不走了。”
妖女的笑声陡然爆发,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尖掂起他的下巴,公主盯着那双眼睛:“我给你特权,你想要变成什么?冠冕?手镯?还是钻石?我会把你放在最贵重的盒子里,好好珍藏。”
“不!不!殿下!”伯爵乞求道:“我宁愿你把我挂在脖颈上,贴近你的心跳。”
公主咯咯轻笑,抬手拂过自己颈间,那里有一根细细的金链:“这根项链我从不离身,它有魔法,碰到它的男人都会变成珠子永远挂在上面。你要的结局就是它。”
伯爵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整理了衣袍和束带,向这位女妖庄重一礼:体验过禁锢的快乐,他就不再向往自由。
然后,以陷入爱河之人的唯一逻辑,他伸手向那根金链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