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天,外面下起了小雪
袁大娘早起推出豆腐摊准备去桥头叫卖,见刚刚还在帮自己整理豆腐摊的今夏又陪着陆绎跪在了地上。
在这袁家门外,今夏陪着陆绎已是连跪了三日。
“你说这俩孩子,怎么这么倔呢?”袁大娘撇下豆腐车,试图把今夏拉起,转头对陆绎言道:“今天下雪了,先歇一天,拣个暖和儿天再来。我也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我们家今夏。”
今夏甩开袁大娘,祈求道:“娘,你让我和大人在这跪着吧。”
陆绎开腔道:“伯母,这是我理应承担的。我为陆家对夏家犯下的罪孽而跪,也为……为我和今夏求得林大夫的宽恕。”
袁大娘满面愁容,向堂屋内看了一眼。
她内心是心疼陆绎和今夏这俩孩子的。陆绎为今夏公然在朝堂上犯圣怒,惹了三年的牢狱之灾,今夏也苦守了三年,想尽办法保住了陆绎的性命,又散去了所有的家当打点一切,只为在诏狱里,陆绎能好过一些。
可是,当年夏、林两家200多条人命,在林菱的心里永远是痛彻心骨的印记。岂是仇人的儿子三年的牢狱能抹平的?
袁大娘叹气道:“哎,这冰天雪地的,你们跪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再说,今夏,你那差事不干啦?咱们可是欠下半年的俸禄……”
今夏赶忙打断袁大娘:“娘,咱不是说好了以后再不提了嘛!”
袁大娘小声嘀咕:“不是……我这不也是心疼你的身体。”
陆绎明白袁大娘的良苦用心,遂答道:“请伯母放心,圣上仁慈,已将抄没的陆家家产尽数赐还。伯母和今夏的付出,陆绎定百倍奉上。”
袁大娘听到这句话,心中宽慰许多。
然想起堂屋里那位今夏的至亲林菱阿姨,她们有着同样的血脉,同样倔强如牛。陆家的钱财,岂是能进得了这夏家后人屋内的?
想到这,袁大娘连忙推起她的豆腐摊,说给今夏听,也说给自己:“今夏,不是娘不想成全你们,实在是……我看我还是多卖些豆腐,半月半易家托人捎来口信,说他们家老三时至今日还是对你念念不忘,说是为了你,竟然时常去义庄看尸体,还专拣腐烂发肉的看……”
今夏嗫嚅:“别说了娘,夏儿心思在谁的身上,您又不是不知。”
袁大娘摆摆手,一脸怅然:“罢了罢了,养了你十几年,左右不了你的心思,也成全不了你。我还是卖我的豆腐去罢!”
袁大娘的脚步声渐远。
陆绎缓缓抓住今夏的手。
“怎么了?听说我娘还惦念易家的事,大人害怕了?”今夏调皮道。
陆绎冷峻的面孔转而微笑,说道:“怕。”
“连诏狱都不怕的陆大人,也有怕的时候?”
“怕。”
“大人究竟怕什么?”
陆绎转头望着今夏,满眼宠溺。
口中却开了一句玩笑话:“怕若你不能与我在一起,便一辈子不安好。”
今夏嘟起嘴,也假装嗔怪道:“大人……”
“好了,是怕我若不能与你在一起,便一辈子不安好。”
今夏笑起来,眼角眉梢流淌着都是幸福。
陆绎也笑起来,像一道阳光。有了它的照拂,这寒冷不算什么,这雪地不算什么,这漫天的风雪不算什么。
一切前路的未可知,都不算什么。
次日,陆绎命人抬了几箱子金银财宝过来。林菱将这几个锦衣卫骂将出去,自己却无力把这几箱东西挪动分毫。
袁大娘左右不是,不知道应该是将它收起来留作今夏嫁进陆府的嫁妆,还是该留下这几年今夏为陆绎花出去的银子,剩余的托人抬回陆府。
袁大娘马上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自己也不知道陆府的大门朝哪边开呀!
于是,这几箱静静躺在袁家的庭院里。袁大娘不敢动它,半夜的时候时不时地起来看看,不能叫贼人闻着味儿盗了去!
陆绎和今夏已在门外跪了半月有余。
林菱感觉心头的恨意像冰雪一样,随着春天的到来正在慢慢融化。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融化的呢?
许是听说陆绎为夏家在朝堂上拿出了为夏家翻案的昭雪书。
许是陆绎为了今夏惹下的这三年牢狱之灾。
许是今夏为了保住陆绎的性命冒死闯进宰相府。
许是今夏为了陆绎在诏狱中能过得好些,日日苦守在牢门外,想尽办法往牢里送些好的吃食。
许是……这对孩子本就是无辜的。
可是她的恨意越是这样融化,她越是怪自己,怪自己是否已然忘却了夏、林两家那200多条鲜活的人命是怎么殒没的。
“师妹有没有想过,你若执意不肯成全这两个苦命的孩子,会不会毁了今夏一辈子的幸福?”这些日子,丐叔总是来做说客。
林菱先前将他打将出去几次,后来丐叔再来,林菱也没有打的力气了。
这力气又是怎么没的呢?
许是自打陆绎从诏狱出来以后,便日日跪在袁家门口。
陆绎为什么跪,林菱不是不知。
陆绎的铮铮铁骨,缘何肯屈膝跪在这里,任凭路人指指点点,林菱不是不知。
大地已回春。
陆绎和今夏,已经跪足了七七四十九天。
这天,袁大娘竟起得格外晚。她疲惫得踏出大门,果不其然,陆绎已经和今夏跪在门口。二人正眉眼传情,农情蜜意。
袁大娘气不打一处来:“嘿,我说陆绎!”她将陆绎拉起,拽至院内。
“娘,您这是做什么?”今夏跟进来。
院内,袁大娘指着陆绎着人带来的几箱东西。
“你说你拿这些个金银财宝来这做什么?!收,我又不敢收!退,我又不舍得退!我每天晚上我不敢睡,我就怕哪天有小毛贼来偷个一顶两顶的……”
陆绎大悟,赶忙陪不是:“伯母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我即刻命人将这些抬到您房内……”
袁大娘有些难为情:“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几个人周旋间,丐叔冲进来大喊:“师妹!师妹!上官姑娘早产!”
几人火速赶往悦来客栈。
几个伙计正打发着吃饭的客人。楼上贵客房内,产婆已经先一步到了。
杨岳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直往下掉,迎着几个人便急忙上楼。
“怎么这时候了还不叫她在家歇着?”林菱嗔怪杨岳。
杨岳声音愈发紧张:“曦儿说离产期还早,她在家闲不住,再加上她身上是有功夫的,我便有些大意了。”
客房内,产婆在一旁指教着何时用力,何时收力。上官曦只感觉下身刻骨铭心地疼着,却咬着嘴唇不肯喊出。
产婆头上的汗如同黄豆一般汩汩流下,口中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林菱立在床头只看一眼,心中便已有数。
“今夏,我写一个方子,你交给……陆绎,让他定要在半个时辰之内备齐了。”
今夏允诺下来,心里竟多了一分感动。自陆大人从狱中出来,林菱便将自己关在屋里,不许人提陆绎的名字。今夏深知,即便不干陆大人的事,但这夏、陆两家血海深仇不是轻易便能化解的。所以今夏并不怪林菱的狠心与不成全。但刚刚从林菱口中说出了陆绎的名字,今夏仿若胸口中的石头落下一般。
这个疙瘩,有解了。今夏心里默念道。
楼下杨程万、陆绎、丐叔等几个男人面面相觑。心里自是有些焦急的,却又不便和杨岳似的在客房门外候着,听从差遣。
今夏领了林菱的药方下来交给陆绎。
“大人,我姨说,务必一个时辰之内备齐这些药。”
陆绎接过药方,看了一眼,眉头倏地紧锁起来。须臾间,眉头舒展开。
今夏立马读懂了陆绎竭力掩饰的难处,也明白了为何林菱越过杨捕头和杨岳,直接让陆绎来准备药。这药材定是极为不寻常的。
“大人,这药……很贵吗?”今夏问道。
陆绎将药方塞进衣中:“放心,我定不会让你的好姐妹有任何差池。”
大半个时辰之后,陆绎备齐了药材归来。
今夏从他手中接过药材,隐约感觉大人心中好似藏了一件大事,刚刚骤然锁紧的眉头,眼下
故意藏下的心事……今夏想问,却也知道当下人命关天,顾及上官曦才是最大的事。
喝下林菱的药,上官曦顺利诞下一子。上官曦疲惫极了,只看了一眼孩子便睡过去。杨岳惊呼:“曦儿!”
林菱赶忙制止:“小声些!放心,只是累得睡过去了。”
袁大娘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眉眼间流露出无限爱意,自顾念叨着:“老天爷开开眼,我什么时候能抱着个小乖孙儿哟……别说,这陆绎真是有本事……”
今夏理解袁大娘的良苦用心,感激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林菱。
林菱叹了口气,转身出去。“留下杨岳照顾着,其他人都出来吧。叫上官姑娘好好歇歇。”
林菱下了楼,正要往外走,被丐叔叫住。
“师妹……这凑着人齐,你倒是说说清楚。”丐叔替陆绎作起主来。
林菱转过身来:“你叫我说什么?”
丐叔看看陆绎,又看看今夏,说:“这杨岳和上官姑娘连孩子都生了,可是有的人,连想亲……热亲热都……”
今夏瞬间涨红了脸,瞪了一眼丐叔:“叔,你这胡说些什么啊?”
丐叔反驳:“我可没胡说……”
林菱转过身去,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我何时阻止他们了?”
今夏大惊,陆绎也同样喜上眉梢。
见林菱已走出客栈,今夏忙追出去问道:“姨,那你是同意我和大人的婚事了?”
林菱并未回头,说道:“聘礼终日摆在院子里,岂有这样的道理。”
话一出,林菱自己也笑了。这笑,是发自内心的。她知道,她已同自己的执拗和解了。
婚礼定在下月初九。
日子是袁大娘定下的。照今夏的意思,林菱同意这门婚事那天,有个三五天的准备时间也就足够了。
袁大娘发了好大的脾气:“你就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
今夏也不知羞臊:“那是自然!我和大人已经耽搁了三年,眼下已经没有阻碍了,自然是早早嫁过去,早早了却您的心事嘛!”
袁大娘撇嘴道:“算了,儿大不由娘。早嫁了也好,我也能早日抱上乖孙儿,再老了就抱不动咯。”
“娘……”
今夏一脸红,扑进袁大娘怀里。
林菱看在眼里,眼眶忍不住泛红。内心万分欣慰,却不由得反复在心里面追问:姐姐,我替你答应了这门亲事,你不会怪我吧?
次月初八。
陆绎在府中做着最后的检查,生怕有一分不周到委屈了今夏。
下人阿寿跑来:“大人,有人给您一封信。”
“谁?”陆绎问道。
“那人没说,只说交与陆大人,陆大人看了自会明白。”阿寿道。
陆绎展开信,眉头瞬间紧锁,心头一沉。
只见信中写道:今晚子时,挽君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