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岁月腌痕

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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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的渤海湾,浓重的雾霭如期而至。湿冷的潮气裹挟着咸腥的海风,沉沉地覆盖着整个胶东半岛。


湿冷的潮气无孔不入,钻进老屋的每一道缝隙,在斑驳的土墙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蜿蜒流下,如同无声的泪痕。


石阶缝隙里,灰绿色的苔藓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疯狂滋长,新绒覆盖着旧痕,一层叠着一层,是岁月无声的堆积,也似那些压在心底、无法言说的往事,悄然蔓延。


墙根下,一丛野生的马齿苋在逼仄的角落里倔强挺立。暗红色的茎秆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触目,肥厚的叶片边缘,缀满了清晨凝结的露珠,每一颗都像凝固的叹息,沉重欲坠。


姥姥的目光长久地胶着在那些晶莹的露珠上,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自己掌心那道深褐色的旧疤——那是早年推磨时被沉重的石碾轧过留下的,皮肉早已长合,但内里的筋骨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过往的艰辛。


此刻看着马齿苋,她恍惚记起姥爷从前说过的事:1947年孟良崮战役后,他在华野九兵团的野战医院里,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汗臭和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缺医少药,伤员的呻吟如同钝锯拉扯着紧绷的神经。他亲眼看见那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卫生员,把这种随处可见的野草连根带叶捣烂成糊,小心翼翼地敷在一个腹部被弹片撕裂的年轻战士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那战士疼得浑身痉挛,牙关紧咬,却硬是没哼一声,只死死盯着卫生员手中那团墨绿粘稠的糊状物。


卫生员抬起沾满草汁和血污的脸,眼睛熬得通红,哑着嗓子说:“总比看着血淌干强!这玩意儿…真管点用!”


姥爷说,那暗红的草汁混着脓血,慢慢渗进绷带,在硝烟未散、尸骸枕藉的山坡上,远远看去,竟像一面被战火撕裂、又被鲜血浸透的残破军旗,在死寂的战场上绝望地飘摇。


他还记得那个小卫生员后来在死人堆里找到一个烧焦的铅笔头,又从一个炸烂的敌军尸体旁捡起一个揉皱的“哈德门”烟盒,在背面歪歪扭扭地记下:“马蜂菜(马齿苋)止血,真管用,比吗啡不差!”


写完后,小卫生员把那烟盒纸郑重地塞给姥爷:“班长,收着!万一…万一我没了,这法子得传下去!”


那烟盒,后来被姥爷当宝贝似的藏了许久,直到在一次急行军中彻底丢失,但那歪扭的字迹和草汁的血色,却深深烙印在他记忆深处,也通过他的讲述,刻进了姥姥的心里。


姥姥疲惫地歪在炕头的藤枕上。藤条被汗水浸得油亮发黑,枕芯中央凹陷下去一个清晰的人形,那是她日复一日沉重的身躯压出的印子。


窗外,雨丝绵密,将天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里,像挂起了一匹无边无际的铅灰色厚布。


她下意识地将手覆在隆起的肚皮上,轻轻画着圈。掌心下,胎儿猛地一蹬,一个小拳头或脚丫的轮廓清晰地凸起,顶撞着她的指腹。


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瞬间联想到墙根下那株正奋力拱破盐碱硬土的马齿苋——都是生命在艰难处不屈的萌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常年腌菜劳作而布满暗褐色纹路的指腹。这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此刻在她眼中,竟与记忆中姥爷烟盒背面那凝固的草汁血痕,奇异地重合了。


掌心下又是一阵有力的胎动。这生命的搏动,让她猛地想起压在箱底的一封旧信。那是1950年,姥爷寄回的最后一封家书。


信纸粗糙,开头照例是那句“等剿完这股匪就回家,帮你腌芥菜疙瘩”。信纸的下半部分,他用铅笔笨拙地画了几条交叉的线,旁边标注着“莱阳机场跑道”。


信纸的边角皱巴巴的,残留着一圈深色的水渍印子——据说是姥爷执行任务时,帆布包掉进冰冷海水里浸湿的。


信纸边缘,还有一行更小的铅笔字:“九兵团调防胶东了,就守在这儿,盯着海那边(美国佬)可能来的方向。” 此刻想起这些,腹中的孩子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又轻轻踢了她一脚。


宫缩如冰河碎裂时,她咬住旧军装残片,布料上的盐碱味突然刺喉——那是1952年莱阳机场海沙的味道,却让唇齿触到了布纹里褪色的‘华野九’——那是1948年底至1949年初的淮海战役陈官庄包围圈中,他用刺刀挑开美军罐头盒,蘸着猪油在衣襟内侧划下的兵团番号。


此刻喉间翻涌的荠菜籽涩味里,竟渗出莱阳梨般的甜腥——那是1952年他在莱阳机场站岗时,藏在军帽里捂烂的半块梨干的滋味,梨肉发酵的酸腐混着军帽内衬的汗咸,在记忆里漫出带涩的甜。


机场跑道边的盐碱地正拱出马齿苋,暗红茎秆挣开硬土的模样,恰如地雷阵里钻出的血色信号,带着硝烟熏过的锐劲;而炕头腌菜瓮里,去年晒干的马齿苋泡发成深绿絮状物,浮在菜卤上微微起伏,酷似九兵团军旗在海雾里的残影——旗面被海风揉得发皱,边角还凝着未散的盐粒,和这菜卤里的咸涩气,原是同一片海的味道。


淮海战役的照明弹在瞳孔深处轰然炸开,将七年烽烟淬成新生焰火。1949年九兵团南下前在曲阜孔庙誓师,他皮靴底沾的青砖碎屑,后来混着莱阳机场的海沙,嵌进了腌菜瓮的釉面裂纹。


梁间旧巢的燕子被啼哭惊得骤然振翅,双翅扑棱的脆响撞破雨帘,两道银弧划过窗棂——那凌厉的剪影多像九兵团军旗上被海风绷紧的飘带,也似姥爷皮靴上被弹壳蹭亮的冷光,那双牛皮靴曾踏过济南战役的城墙,也踩过莱阳机场的沥青跑道。


那声撕裂雨夜的初啼,如豆灯骤然迸开,瞬间驱散漫天阴霾。这个在胶东半岛雨幕里攥紧拳头的女婴,后来成了我记忆里总带着腌菜瓮霉味的母亲——于秀珍。


可生活的浊流未肯停歇,日头依旧循着亘古轨迹,在腌菜瓮沿刻下第七道霉斑时,沉入西山。


瓮壁裂缝里,当年裹过襁褓的蓝布角已泡成咸菜色。瓮底沉着桃木锁的残骸,唯留‘长命百岁’的‘百’字刻痕未曾磨灭,在菜卤里沁出苔绿般的锈色,像被岁月啃噬的残碑。


沉积物层层凝固:上甘岭的冻土混着四八年的窗霜,最上层浮着未搓净的棉絮,木纹沟壑间卡着半粒麦种。雨漏滴穿水面时,咸腥气裹着朽木涩味,在瓮底撞出空响。


那声音漫过积年的碎瓷与线头,像远方列车轮毂碾过生锈铁轨的钝响,每一道辙痕都在卤水里泡得发胀,把七载光阴碾成齑粉,沉在瓮底。


姥姥翻飞秧歌的双手,终年腌在咸涩汁水里,皱如盐渍的枯树皮般,再难舒展。


又一年渤海湾特有的雾霭季,姥爷裹着湿冷的潮气撞进家门,转业通知“啪”地摔在炕席。湿气立刻噬向纸页,钢笔字晕成暗紫斑块,像铁轨枕木上被车轮碾爆的野莓。


炕席边角,经年累月的湿气洇染着大片的霉斑,墨绿、灰黑、惨白,层层叠叠,无声地蔓延、吞噬,像一张不详的地图,又像他未来人生可能陷入的、无法挣脱的泥沼。


姥爷佝偻着背,仿佛那无形的“青海畜牧场”五个字已化作千斤重担压在了肩头。他手里攥着的搪瓷缸早已没了热气,劣质茶叶的褐色碎沫顽固地浮在浑浊的水面。


他用缸盖边缘机械地、一下下刮着那些沫子,发出单调刺耳的‘嚓嚓…嚓嚓…’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像钝刀在刮着紧绷的神经,也像在刮着生活的最后一点希望。


氤氲的水汽早已散尽,搪瓷缸身上‘青海畜牧场’五个褪色的红字清晰地显露出来。缸身被厚厚的茶垢和碱渍浸染成一种诡异的铜绿色,那字迹像被腐蚀的伤疤,又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他的眼底,烫得他心尖抽搐。


耳边,那个同乡战友带着西北风沙般粗粝、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警告声,如同炸雷般反复回响:


‘洪来!听哥一句劝!那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风?那叫风吗?裹的不是沙子,是他娘的砂枪子儿!刮在脸上,能生生揭掉一层皮!打在窗户纸上,噼啪作响,像炒豆子!’


同乡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敲击着,模拟着那可怕的声音。‘青稞面?嘿!你以为能吃上纯的?掺了碱!又糙又涩,拉嗓子!咽一口下去,那粗粝劲儿,真能给你嗓子眼刺出血道子来!水?咸!苦!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铁锈和羊膻味!喝了就拉肚子!’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地凿进他刚在杜格庄落稳脚跟、正憧憬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疲惫生活里。他仿佛已经尝到了那刮嗓子的青稞面,感受到了那砂枪子般的烈风。


粗糙的拇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搓着那张决定命运的花名册纸页,指肚上的老茧摩擦着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声。


当花名册的纤维细屑卡进老茧的缝隙时,一股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窜上头顶——不是寒意!是声音!是上甘岭坑道里,战友们啃咬冻硬的高粱糊糊时,冰碴在齿间猛烈炸裂的‘嘎嘣!嘎嘣!’晶爆声!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密集,瞬间塞满了他的耳道,震得他头皮发麻!


他猛地一哆嗦,搪瓷缸差点脱手。铝盔!那个在坑道里被几十张嘴啃过、边缘叠压着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牙印的M1钢盔!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混杂着铁锈、冻血和唾液的特殊腥气,仿佛瞬间复活了!那气味如同无形的利齿,正狠狠噬咬着他1954年脆弱不堪的心尖!


那个头盔内壁的防火棉早被饥饿的战士们撕扯啃噬殆尽,只剩下光秃秃、坑洼不平的金属。US的钢戳模糊不清,被后来叠加上去的、一层层绝望的牙印覆盖,像一组无人能解的残酷密码。


里面盛着的,是冻得像花岗岩一样坚硬的高粱糊糊疙瘩。为了活命,大家轮流用牙啃,用命啃!坚硬的冰碴在牙齿间嘎嘣作响,每一次啃咬都伴随着牙齿酸软的抗议和牙龈渗血的腥甜。


头盔边缘那圈牙印,一层叠一层,记录着每个人求生的印记。那冰疙瘩在嘴里用体温慢慢化开,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泥土的腥气、还有说不清的硝烟和尸体的味道,顺着食道艰难地滑下去,竟奇迹般地在冻僵的胃里燃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这暖,是兄弟们在绝境里用命换来的暖,是扎在冻土里也要活下去的根。


部队食堂里,那松软、雪白、散发着纯粹诱人麦香的白面馒头,曾是他负伤转业后,躺在后方医院病床上时,支撑他活下去的最温暖的慰藉。一口咬下去,那纯粹的粮食的甜味,仿佛能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窝最深处,驱散战场上所有的血腥和寒冷。那是生的味道,是和平的味道。


可此刻,手里紧攥着的这份转业通知书,薄薄的一张纸,却像一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烙铁!每一个铅印的“青海畜牧场”、“服从分配”,都像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掌心,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那纸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扭曲、放大,每一个笔画都苦涩无比,像一把粗粝的沙子,死死地噎在他的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堵得他几乎窒息。

不去青海?


那沉重的犁耙、贫瘠的土地、压弯脊梁的宿命,就像村口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清晰得残忍,也熟悉得绝望。


他猛地捏碎了茶缸里结成块的茶沫,青灰色的碎末无声地沉入浑浊的缸底。就在这死寂的沉没中,那股浓烈而复杂的味道——1948年淮海战场上干噎下去的炒面味——再次凶猛地冲上喉头!那混合着硝烟尘土、呛入气管的辛辣、喉咙撕裂的疼,还有那一点点原始的焦香……


这味道,此刻像一记闷棍,狠狠砸醒了他!


他豁然抬头,目光死死钉在墙角那副磨秃了棱角的旧犁耙上,又猛地转向炕角蜷缩着的三个孩子,最后落在油灯下姥姥鬓角那刺目的霜白上!


一股蛮横的、源自胶东土地深处的不服,猛地顶破了他心口的窒息!像墙根下那株马齿苋,用暗红的茎秆,硬生生拱开了压顶的盐碱硬土!


“去他娘的青海!”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砂石摩擦般的嘶吼,不是对谁,是对这该死的命运!


“老子扛枪打仗,死人堆里爬出来,为的是啥?!不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图个脚踩自家的地,头顶自家的瓦?!”


他‘腾’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炕桌边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浑浊的茶水和茶垢碎末泼溅在炕席上,迅速被吸干,留下更大一片污渍,像一枚屈辱的印章。


“青海?砂枪子儿?刺嗓子?老子受够了!受够了天南海北地挪窝,受够了把命交给老天爷和长官!要死,老子也死在自家炕头上!死在老婆孩子跟前!”


他几步冲到墙角,一把抓起那个褪色的旧帆布包,“为人民服务”的字迹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他看也没看那张花名册,像丢弃一块烫手的烙铁,又像撕碎一道勒紧脖子的绳索,双手攥住,猛地一扯!


“刺啦——!” 纸张撕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惊心。


“青海畜牧场”几个字被粗暴地一分为二,又被他团成一团,狠狠砸向墙角那个积满陈年污垢的腌菜瓮!纸团撞在瓮壁上,弹了一下,无声地滚落在瓮脚潮湿的阴影里。


他胸口剧烈起伏,像刚经历了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不去青海!这念头一旦冲破禁锢,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带着血腥味的畅快!


他弯腰,一把捞起地上那个沾满旅途尘土的破旧铺盖卷,重重甩在自己肩上。尘土簌簌落下。


“走!” 他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油灯下惊愕抬头的姥姥,哑着嗓子低吼,“回家!回杜格庄!老子就不信了,有手有脚,刨自家那几亩薄地,还能饿死老婆孩子?!


吱呀…吱呀…


沉重的牛车木轮,碾压着初春返浆的泥泞土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松软的泥泞在车轮下翻卷,浑浊的、带着冰碴的泥水从深深的车辙里渗出、汪积。


每一步都那么艰难,每一步都踏在他自己选择的、注定布满荆棘的路上。


路过村口那株沉默的老槐树时,姥爷下意识地抬头。虬曲盘错的枯枝间,竟已爆出了点点鹅黄嫩绿的新芽,在料峭的寒风里倔强地舒展着,宣告着生命的不可阻挡。


这突如其来的生机,像一根尖锐的针,刺得他眼眶发酸。眼前蓦然闪过当年参军离乡的情景:也是春天,也是这棵老槐树。姥姥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那是大舅),追着队伍跑出来,不顾旁人眼光,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刚出锅、滚烫的水煮蛋硬塞进他胸前的军装口袋里。


那灼热的温度隔着薄薄的粗布军装,瞬间烫得他胸口起了一片细密的红痱子,又痒又痛,像无数小虫在啃咬。他当时觉得窘迫,甚至有点恼。但那滚烫的触感,那带着体温的鸡蛋,却像一团不灭的火种,一路暖透了他单薄的胸膛,陪着他穿越战火,一直暖到了朝鲜盖马高原刺骨的冰天雪地……


那是家的温度。如今,他拼着撕了那张纸,为的就是把这温度,重新攥回自己手里!


破败的家门就在眼前,屋外的风似乎也滞住了,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老屋低矮、歪斜,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扛着打满补丁、散发着旅途尘土和汗馊味的铺盖卷,脚步沉重地迈过门槛,‘咚’的一声将铺盖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扬起一片陈年的、带着霉味的浮尘,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飞舞。


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瑟缩了一下。大舅——那个他离家时还在襁褓中、如今已能蹒跚走路却从未见过爹面的孩子,正怯生生地攥着一小块黑乎乎的、掺杂着大量野菜的饼子。


孩子抬起小脸,瞪着一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格外黑的懵懂眼睛,好奇又带着深深畏惧地望着这个突然闯入家门、浑身散发着陌生冰冷气息的“陌生人”。


那纯净又带着一丝动物般警惕的目光,像两束无形的探针,瞬间刺穿了姥爷强撑的硬壳,直直扎进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也许是被姥爷身上浓重的烟味、尘土味和那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决绝混合的气息吓到,孩子的小嘴猛地一瘪,乌黑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带着恐惧的嚎哭!


“哇——!”


那哭声尖锐得如同裂帛,极具穿透力,瞬间掀翻了屋顶旧瓦下栖息的麻雀窝。扑棱棱!扑棱棱!受惊的麻雀拍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撞向房梁,细碎的羽毛和尘土簌簌落下。


翅膀的扑打声、麻雀的惊叫声,与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在这狭小、破败的土屋里横冲直撞,撞击着他“回家”这仓促决定的基石。


姥爷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那哭声像鞭子抽打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他不是荣归故里的战士,他甚至不是个被命运垂青的幸运儿,他只是个让亲生骨肉感到恐惧的、两手空空回家的失败者?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刚刚涌起的那点孤勇。


夜晚,带着咸腥气息的寒气像狡猾的蛇,顺着土墙的裂缝无声地钻进屋里。三个年幼的孩子挤在散发着淡淡尿骚味的炕头终于沉沉入睡。


黑暗中,姥姥摸索着下了炕。土炕冰凉的边缘硌着她酸痛的腰。她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摸索到灶台边。


借着窗外一点微弱的、被浓雾过滤得几乎不存在的月光,她掀开锅盖,一股淡淡的、带着野菜清苦和麦麸粗糙气息的热气飘散出来。


她用一把边缘豁口的破勺子,小心翼翼地从锅底刮起小半勺温热的、稀得能清晰照见人影儿的菜糊糊——那糊糊几乎全是切碎的野菜叶子和零星的麦麸颗粒,米粒少得可怜。她把勺子递到炕沿边,塞到姥爷冰冷僵硬的手里。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孩子,更怕惊碎这死寂中唯一一点温存的可能:‘队里……刚分了点麦麸……不多……明儿,明儿我想法子,给你……给咱全家……熬稠点……好歹……是口热乎的。’


话语里的“法子”透着无力的挣扎,一勺稠点的菜糊糊,是她此刻能拿出的、最实在的“迎接”。


就在这时,她侧过身,用一根细柴棍去拨弄那如豆般大小、奄奄一息的煤油灯芯。昏黄的火苗猛地向上窜跳了一下,瞬间爆开一团稍大些的光晕。


这短暂的光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侧脸,也照亮了她靠近姥爷这一侧的鬓角——那里,不知何时已悄然染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霜白!


那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刺眼的银光,像秋草上凝结的寒霜,无声地诉说着丈夫离家的这些年,她独自拉扯孩子、侍奉公婆、应对饥荒、所熬过的每一个漫漫长夜和心力交瘁。这霜白比青海的风沙更沉重地砸在姥爷心上。


昏黄的油灯下,那张被他撕碎、丢弃的花名册纸团,正静静躺在腌菜瓮的阴影里。“青海畜牧场”的残字,像被遗弃的残骸。


他选择了杜格庄,选择了这间漏风漏雨的土坯房,选择了墙角那副磨秃了棱角的旧犁耙。


这个选择本身,就是他的第三条路——一条没有编制、没有远方许诺、只有脚下这片贫瘠土地和肩上沉甸甸责任的路。


它通向的不是英雄的凯旋,而是日复一日与泥土、与饥饿、与无边无际的辛劳的搏斗。这搏斗的窒息感,此刻比上甘岭坑道更甚,因为它没有尽头,看不到胜利的照明弹。


他望向炕角。三个年幼的孩子在破被子里蜷缩着。大舅在睡梦中似乎还在抽噎。他又望向窗外。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


杜格庄的夜,死寂一片。


难道这……就是他用撕碎通知书换来的“家”?这无边无际的死寂,就是他用“自由”换来的未来?


他枯坐在冰冷的炕沿,粗糙的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的短发里。油灯的火苗无力地跳动着,光影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变形,映照着他紧锁如沟壑的眉头和那双空洞失焦、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里没有了战场上的锐利,也褪去了撕纸时的蛮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茫然、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巨大的、对未来的恐慌。


角落里,那个褪色的旧帆布包像个被遗弃的影子,蜷缩在更深的阴影里。“为人民服务”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黯淡无光。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摩挲着帆布包面上析出的、带着咸涩触感的白色盐晶,指尖传来粗粝的摩擦感。这触感,连同包上残留的海水咸腥气,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打开一扇早已锈死的门。


一个念头,沉甸甸如同瓮底的腌菜石,压得他喘不过气:“甩开膀子豁出命去干……就在这儿……就在这杜格庄……真能让老婆孩子……吃上口白面馍吗?”


这念头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杜格庄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夜,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疤里,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凭据。


窗外,杜格庄的夜,依旧死寂一片,连一声虫鸣都没有。世界仿佛沉入了墨汁的深渊。

岁月腌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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