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近来常常因为她的“一字禅”而被我取笑。我问:“暑假我们跑步好不好?”
她答:“累”
我又问:“那么我们练瑜伽吧?”
她又答:“疼!”
你看,多么精辟的回答呀,一个字就把她对于两种运动的看法准确地表达出来了。推而广之,其实世间除了吃喝玩乐以外的追求,譬如各种运动,各种艺术,各种技能的训练,各种学问,无一不是非“累”即“疼”,或者既“累”且“疼”的。那么我们芸芸众生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而又孜孜追求于将这“累”或者“疼”加诸自己的肉体呢?
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这暗合佛教的平等观,即~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人和动物的差别只有一丁点儿,“几希”。你看,连至高的灵魂追求都有相同的本源,差别在于,我们人类或多或少地掀开了蒙蔽心灵的纱布,执着而勇敢地追求灵魂的深度和广度,在自己的肉体上加诸“累”和“疼”,希望能藉此安放动荡不安的灵魂。
佛经里说,我们人类一天,心里会有八万四千的念头涌现,这些念头“念念相续”,就被贴上了“我”的标签。佛经里又说,我们的心里住着一只猿猴,在“念念相续”的海洋里上串下跳,干扰我们的内心,动荡我们的灵魂。
罗尔的《生活的改善》里有一篇序文,讲三个僧侣的故事:三个虔诚的信徒分别以三种方式行使他们的圣职。一个担任人与人之间的调解人,一个专门照料为疾病所困的患者,一个隐居荒野之中。结果发现,前两位无法完成自己所选择的任务,于是去见第三位,述说他们履行职责时内心的困扰。后者要求他们用一只容器盛水,倒入水盆之中,然后注视水盆,并报告看到的情况。两个人照做了,并报告什么都没看到。待水盆里的水平静下来后,他要两人再次观察,并报告所见,他们又照做了,这次的报告结果是:他们看到水盆里清晰地映出自己的面孔。于是隐居者说:你们在人间因人事的扰动而无所见,我独自隐居因了心静而明见心性和人类。
当然,我这里并非鼓励跳出世俗生活,而去荒漠避世。仅仅用这个故事来说明,当一个人用“自力”来观察生活时,是无法在内心容纳下上帝的“他力”的。“自力”来自繁杂生活里“贪,痴,嗔,慢,疑”的欲望浮沉。而生活里能容纳我们隐居的“荒漠”又在哪里呢?也许就是一张书桌,一个球拍,或者,一张瑜伽垫……
说起瑜伽,我女儿以一个“疼”的一字禅来高度概括。翻阅古老的瑜伽经典,《瑜伽经》里说:瑜伽是学会控制意识的转变。《薄伽梵歌》里,阿尔史那对阿周那说:你要沉着地履行职责,放弃对成败的一切执着,这样的心意平衡,叫做瑜伽。你看,两个关键词~控制意识,心意平衡。并没有诸如“拉伸”,“后弯”,“扭转”,“倒立”等体式的追求,这样,一下子就把我从“疼”的恐惧中抽离出来了。那么,且让我用瑜伽来清空“自力”,并迎接神圣的“他力”降临吧……
五月的一个傍晚,瑜伽的晚课是一节舒缓的“阴瑜伽”,当我在老师的口令里缓缓放松身体,慢慢完成体式。这时,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教室里,在墙上的镜子折射出柔软的光。我渐渐在平静的呼吸里沉静下来。这一刻,我忽然感受到将如此腾空自己,才得以安放这一段宁静的时光了,才忽然明白,瑜伽,只是通过体式的练习,来安放自己的灵魂。若心有归处,一个简单的体式,就足以让我们实现“心意平衡”,一张普通的瑜伽垫,就足够是我们心灵的港湾了。这种感觉无以伦比,又无法述诸言语。好像是《金刚经》里,佛陀的叮嘱:……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我想起上课伊始,老师缓缓说道:“闭上你的眼睛,让你繁忙的心休息,慢慢地,观察你自己……”我想,这句“观察你自己”,便是我们在垫子上的修行。而“疼”和“累”呢?是我们道路上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