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波格丹写下他最讨厌的事情，估计会比妈妈复活节的采购单还要长。其中包括刷牙、洗澡、剪指甲，还有最要命的茄泥沙拉。波格丹宁肯什么都不就，干啃隔天的黑麦面包也不愿意像妈妈那样把烤茄子捣成烂泥再抹在面包上吃。实际上，对于所有的蔬菜，无论是绿色菜叶的莴苣还是多汁的番茄，哪怕是被仔细地切成碎末再混上橄榄油的洋葱，波格丹都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趣来。

“我的天啊，我是不是生下了一只小狮子！”每到晚餐时，妈妈总要对着大口朵颐煎肉丸、只调沙拉里的培根片儿的小波格丹大喊大叫，“这些美味的蔬菜哪里得罪你啦？！”

而波格丹却很少和妈妈顶嘴。因为他总是能在第一时间从摆满各种美味的餐桌上，准确地找到自己得意的食物，三口两口就迅速解决完一顿饭，一个口哨就喊上小狗波比逃到街上去。

波格丹习惯性地用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儿抓着方格背带裤的两根背带，那里已经被他蹭得乌黑发亮。虽然是周一才换上的新裤子，到了周三这条可怜裤子两个膝盖的地方已经摔出了几个小窟窿。

“等到熬到能上学的时候就好了，我听说学校里的老师才不管你餐盘里剩下的是青椒还是肉肠。”波尔丹安慰陪他一起从家里逃出来的小狗波比。波比满身浅棕色的卷毛简直和波尔丹的头发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而且，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波尔丹也有点像。

傍晚的小街被两旁的路灯照得格外的恬静，连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都反射出柔和的橙色微光。路过面包店门口的时候，波格丹得到了一大块刚出炉的曲奇饼干。这可纯属意外，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赶上送车轮这么大一块干酪从送货的车上滚下来，如果不是波格丹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恐怕送货的小伙子这个星期恐怕要白忙活了。

“味道还不错嘛，就是杏仁儿放得有点少，还差那么一点儿意思，你说呢”波格丹掰了一块饼干递到小狗波比的嘴边，自己也咯吱咯吱的嚼了起来。

“呼呼，汪、汪！”波比自然是来者不拒，牙齿几乎没有碰到饼干，就一口吞了下午去，兴奋地摇着尾巴围着波格丹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嘿，小伙子，要不要来一个苹果？今天的香蕉也不错！”水果摊儿的老板正准备打烊，看到波格丹吹着口哨走过来，想招揽今天的最后一单生意。

“我的零花钱早就花完了，要不然，我用玻璃弹珠跟你换一把蓝莓怎么样？”别看波格丹把蔬菜当成自己的死敌，可对各种水果倒是感情深厚。

“哈哈哈，那可不行，除非，你用你的小狗跟我换，我没准可以考虑让你挑上一样！”水果摊老板有两个比波格丹大好几岁的女儿，对于如何和小男孩儿聊天儿他似乎不怎么在行。

“那可不行，波比最讨厌水果的味道，而且、而且...”波格丹没听出来老板在和他开玩笑，吓得一把抱起来正盯着摊子上琳琅的水果流口水的小狗，紧张得编不出更多理由拒绝老板的提议。

“安德烈，你还在这儿逗闷子吶？！你老婆就要生啦，隔着围墙都能听见她在骂你吶！”路过的邮递员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一阵风似地经过，身后塞满信件的帆布包让波格丹想起了撵着野猫疯跑时，波比悬空的两只大耳朵。

“天呐，这可怎么好...”水果摊老板又惊又喜，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回家去，可这个镇上有名的财迷又舍不得就这么把水果摊扔在街上。

“我得先回去一趟，小伙子，我认识你，你叫...”老板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想到了主意，“反正我知道你叫什么了，你帮我看一下摊子，除了我本人，谁也不能碰这些水果，等会儿回来我一定给你一个大大的奖励！”

男孩儿还在犹豫要不要帮这个忙，老板连胸前画着猴子的滑稽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脱掉就已经扔下摊子朝小街的另一头飞奔而去。

“我叫波格丹！波-格-丹！”在这条长长的小街里，稚嫩的童声和着小狗嗷嗷的伴唱就像倒进咖啡里的砂糖，瞬间就没了痕迹。

“真是个冒失的家伙，你说呢，波比。”波格丹轻叹一声，学着妈妈的口气抱怨了一声就挑了一个高矮合适的柳条筐，倒扣过来小心地坐在摆满各种水果的摊子后面。

“小哥哥，你的小狗真好看。”波格丹还没坐稳当，就有个比他还矮半头的金发小女孩儿隔着果摊更他打招呼，“你要不要玩我的洋娃娃？”一个用破布头儿和毛线头儿手工缝的粗糙娃娃被女孩儿小心地搂在怀里。

“唔，我觉得，你最好、最好还是离波比远一点儿，它可不喜欢和小女孩儿玩儿。”波尔丹伸脚拦住了摇着尾巴向女孩儿示好的小狗波比，结结巴巴地撒了个谎。

“那简直太遗憾了，我本来以为我们能成为好朋友的。”女孩儿怅然若失，她自己也不确定这个“我们”是指小狗波比还是面前这个顶着和小狗一样褐色自来卷儿的男孩儿。

“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女孩儿有点不好意思，不自觉地把目光扫向了自己的脚下，一双已经露出大脚趾的娃娃鞋已经破旧不堪，却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如果波格丹能注意到的话，恐怕他也会对自己在沙坑里打滚儿“虐待”新裤子、使劲用新皮鞋踢石子的行为觉得内疚吧。

“这个...”就像水果摊儿老板不太会和男孩儿打交道一样，波格丹和女孩儿说话的时候也显得有点不自然。

“我每天帮面包店的老板娘浇花儿、拔她院子里的杂草”女孩儿鼓起勇气，把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然后、然后，她就给我一根法棍面包。虽然有时候是隔天的，可妈妈和妹妹都说味道也很好。”

“嗯，这个主意不错。”波格丹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好，下意识地抓起靠近女孩儿一侧的几个苹果，往靠近自己的方向摆了摆。

“所以，我能不能也为你做点什么。”女孩显得有点焦急，“妹妹一直在发烧，她迷迷糊糊的念叨想吃一口西瓜...”

“可是我不知道一个西瓜多少钱，再说，老板也没吩咐过我可以替他卖掉什么水果...”波格丹没想到会有顾客上门，特别是这位顾客的要求还这么高。

“可是...我和妹妹在复活节得到的所有铜板已经都让妈妈拿去买药，”女孩儿眼圈儿微微发红，怀里的娃娃似乎也伤心地跟着一起轻轻抽泣。

“真遗憾听到你妹妹的事。”波格丹记起妈妈曾经这么安慰隔壁老夫人，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摊开了手掌，耸耸肩。脚下的波比不明就里，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演。

“要是你早点来，我还有半块饼干可带给你的妹妹。”波格丹使劲掏了掏自己的裤兜儿，那里除了一把玻璃弹珠儿，空无一物，这让他多少有点难堪。

“你看，堆在那儿的西瓜马上就要滚到路中间了，而且，天马上就要下雨了，如果不把西瓜搬进棚子里，肯定会淋坏的。”女孩儿抽嗒着鼻子，还是不肯放弃，“我帮你把它们都搬进雨棚里，保证一个都不碰坏，你只要从这上头切一小牙儿，让妹妹尝尝就可以。”女孩儿指着柜台里头一小块儿卖剩下的西瓜。

“这...我可做不了主，而且，你怎么知道天一定会下雨呢...”波格丹对女孩儿说的话半信半疑。

“是妈妈说的，她的腿有风湿病，每次下雨之前都疼得站不起来。”女孩儿信誓旦旦，“今天早上她又疼了，到现在还躺在床上，等下肯定有好大的雨，就像、就像十个、不，一百个巧克力喷泉那么大。”女孩儿指着街对面糖果店的橱窗里汩汩的巧克力喷泉，与此同时，小肚子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咕噜声，吓得小狗波比挺直了身子，汪的叫了一声。

“别怕，波比从来不咬人。”波格丹这下对女孩儿的话深信不疑，暗自盘算着给女孩儿的酬劳，“等明天妈妈消了气，我再要些零花钱还给老板也可以吧。”

抢在小雨变成瓢泼大雨之前，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把小山似的西瓜连滚带推地都抢收到了遮雨棚里，苹果、香蕉，就连那几串背面已经有点腐败发黑的香蕉都被妥妥当当的收进柳条筐，还端端正正地盖上了苫布。

两个孩子看着外面瓢泼似的大雨，相视而笑。

“你饿了吧？”波格丹从刚才就一直听到女孩儿的肚子在打鼓，上次他玩球踢碎了阳台的玻璃被罚不许吃晚餐的时候，自己的小肚子也这么叫唤过。

“嗯，有一点儿...”女孩儿把散在额头上的碎发朝后理了理，“妈妈这几天不太好，妹妹又发烧，家里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不过没关系，明天我再去面包店帮忙，或者，可以在山坡下面等着，帮马车夫推车上坡有时候也能得到一两个铜板的。”

波格丹听女孩儿这么说觉得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样疼，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把妈妈精心做的胡萝卜蛋糕捏成小团儿当成做弹弓的子弹，更不要提经常把自己讨厌的黑面包直接藏到垃圾桶里。

“你吃根香蕉吧，等雨停了，把这个带给你妹妹。”波格丹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掰下一根跟自己小臂差不多长的大香蕉递给女孩儿，又指了指身后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你真是太好了！”女孩儿喜出望外，“我还是带给妈妈吧，而且，我只干了这点儿活儿，值不上这么大的一个西瓜的，我只要这个就行。明天天晴了，我还来，帮你把水果再摆出来，不要小费！”

“听我的，拿着！”波格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又男子气概，他把西瓜装进一个空柳条筐，直接推到了女孩儿面前，“披着这块苫布，快给你妹妹送回去吧。”

女孩儿百般推辞之后，还是被波格丹的坚持说服了，千恩万谢地拖着柳条筐冒着大雨离开了水果摊，临走时她执意留下自己最宝贝的洋娃娃，约定接下来的每个傍晚都来这里帮忙偿还西瓜钱。

“波比，我亲爱的波比，天知道我多喜欢你。”送走女孩儿，波格丹瘫坐在小山一样的西瓜堆里看着街上的大雨，滚烫的泪珠和雨滴一样，潸然而下，“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水果摊老板家的小狗了，以后，我每天都来看你的，每天都会带最好吃熏肠和小肉丸给你。”

波格丹终于忍不住，一手搂着波比，一手搂着洋娃娃嚎啕大哭起来。

“小老板，还不收摊儿啊，天都黑透啦！”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收住了，邮递员背着空空的书包，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经过水果摊儿，看到熟睡的波格丹像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似的搂着小狗波比和一个丑娃娃。

“我才不要当老板！一辈子都不当水果摊的老板！”波格丹抹着脸上还未干的眼泪朝邮递员大声嚷嚷。他多希望刚才是自己做得一个梦，可手里的洋娃娃无情地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水果摊老板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整条街的邻居每家都得到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大家或衷心或礼貌性地恭喜他当上了爸爸，两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的爸爸。

波比昂首挺胸走在一个和自己有着一样褐色卷发的男孩儿身后，男孩儿怀里横七竖八地插着一篮刚出炉的法棍面包，脖子上还搭一大串熏得油亮的肉肠。

“慢点儿，我的小狮子，你慢点儿跑，还有娃娃，娃娃别忘了也带去。”妈妈拎着两个洋娃娃吃力地追赶波格丹。

“妈妈，妈妈，记得我教给你的，”波格丹回头朝妈妈喊，“要是她问起这些吃的和娃娃是从哪里来的，你一定得说都是从那天她拿错的西瓜里拽出来的！”

“一言为定，我的小狮子，只要你肯一直这么乖乖地不挑食，无忧无虑地快乐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