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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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一趟飞机旅行”是我的老同事退休后想要了却的心愿之一。我不清楚他想象中坐飞机的滋味是怎样的?也许很美妙吧?不然他为何会心心念念地想坐飞机呢。

坐飞机,在如今人的眼里,实在是太寻常不过的事了。这跟坐火车、汽车、轮船这些交通工具外出旅行有什么区别呢?在我看来,除了在途中能看到的景色,以及速度上的不同之外,其它还真说不出有什么值得特别推崇的地方。

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能坐一趟飞机的,可不是件小事。起码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眼里,能够坐飞机旅行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对我来说,不要说坐飞机了,就连客机是啥样的,我都是模模糊糊,连飞机究竟有几对机翼都搞不清楚。后来听我外婆说,她倒是坐过一次飞机。当然,那不是在真的飞行的飞机上,而是街道组织一批里弄干部去虹桥机场参观时,允许她们进入停着的客机内短暂地体验了一会。

可就算是这样,我外婆已非常满足了。回来后她向家人描述机舱里的样子,和她坐在航空椅上的感受。她感叹道;“我这辈子也算是坐过飞机了。”我听了很是羡慕。参加工作后,我单位里有个名人的儿子,据说他母亲是著名物理学家,也是上海某知名大学的校长。听他讲,他幼时常随他父母坐飞机在北京和上海之间往返。什么波音737啦,图154啦等等的机型知识,我最初就是从他那里获悉的。那时的我,就像如今我老同事那样,也热切地盼望能坐一趟飞机,去天空里俯瞰大地。听那位名人儿子说,在飞机上俯瞰长江、黄河,仿佛就是一条长长的、曲折的细线,在半空中鸟瞰上海就像是一大堆分散在四处的彩色积木……

改革开放后,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真的圆了坐飞机的心愿。至今我还记得首次坐飞机的情景。那年秋天我去北京中国工艺美术总公司办事,返程时怎么都买不到回杭州的火车票。工美公司生产处的一位副处长对我说;“小沈,你何不坐飞机回去呢?”“厂长不会同意我坐飞机的。”“没事的!我给你们书记厂长打个电话吧。” 就这样,这件好事很轻松地降临在我的身上了。

他吩咐处里的干部去总公司办公室给我开来了购票介绍信。(那时的机票需凭处级以上单位的介绍信才能购买)记得我首次乘坐的飞机是属于空军部队创办经营的航空公司。至于是什么机型我不知道,只晓得只能坐几十个人。这家公司名为中国飞达航空公司。乘机的地方是在北京南苑机场,好像那还是个军民两用机场。

乘机那天的前夜,我在招待所激动得整宵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象着我明晨坐飞机翱翔在蓝天时的美妙情景。我会像吴刚、嫦娥那样飘然奔月,会像神仙那样腾云驾雾,或是像孙悟空那样瞬息翻越几千里吗?……

第二天清晨,天色还是暗暗的,我就按捺不住起了床,整理好行李退房后,就急急地赶往坐机场大巴的候车地点。到了那里才发现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甚至连候车厅的大门都还没打开。我只好蜷缩着在冷风中傻傻地等开门,但心里却美滋滋地涌动着“我能坐飞机了,我不是普通人”的那种挺自以为是的自嗨感。后来想想自己这种心态,真的是要说多肤浅就有多肤浅,实在是让自己脸红。

好不容易等到坐上去机场的大巴时,我已在深秋冷风中等了将近有两个小时。那时候我不知道坐飞机还要过安检,且全由安检人员采用人工方式进行。在安检员的示意下,我脱了外套,又解裤带,还要脱鞋袜,实在是被折腾得狼狈不堪。过了安检,出了登机口,我随众人沿着停机坪走向那架要搭乘的飞机。等我攀着不高的铁梯进入机舱,在靠窗位置坐定后,才发现仍有不少座位空闲着。这时我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态又冒了头。也许当年那些爆发的万元户首次坐飞机也会有这种心态吧?

第一次坐飞机,我就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那样,对一切都觉得新鲜好奇。于是,东摸摸,西拍拍,终于招来了旁座人鄙夷的眼神。也许他们是常坐飞机的非富即贵之辈。为不让自己的虚荣心受挫,我也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经常坐飞机的样子来。岂料假的总归是假的,当空姐推着小车过来发放食物时,我还以为她在兜售商品,因此问她这食品需付多少钱?实实在在地在空姐和众人面前闹了个大笑话。

当飞机在不到两个小时后降落在杭州笕桥机场跑道上时,我尚未看够舷窗外的云海。那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由激昂转为低吟,如同戏曲高潮中戛然而止的锣鼓声,生生将我从九霄云外的遐想中拽回到地面。

当我扶着铁梯下飞机时,双腿竟有些发软,不知道这是高空反应的残留,还是我心愿实现后产生的空虚。我暗自懊恼这场朝圣般的首趟飞行旅行结束得太过仓促。这就像当年丰子恺先生首次坐火车时,不希望火车开得太快那样。我首次坐飞机也不希望飞机飞得太快。想想一周前我乘火车去北京时,在漫长的旅途中能看见华北平原上的麦浪由青转黄,能听见铁轨与车轮合奏的协奏曲。而我这不到两小时的首次飞机旅行,竟连舷窗上的薄霜都没来得及化尽。我对飞机迅捷的速度充满了惊讶和失望。内心里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受。后来才知道,飞机的巡航速度可达到每小时800公里。这样的速度,在八十年代初确实是颠覆了我们这代人对时空的认知。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首次坐飞机的经历,成了我向众人炫耀的话题。我将登机牌压在自己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作为我坐过飞机的象征。我也像当年那位名人的儿子那样,在和同事朋友们的聊天中常常把话题有意引向我坐过飞机的主题,然后就添油加醋地发挥想象力,对没有坐过飞机的人,瞎吹我在飞机上看到了泰山、黄山、黄河、长江、长城,并描绘泰山像砚台里的墨块,黄河如新娘抛出的缎带等等…… 而事实上,除了舷窗外漫无边际的云涛之外,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这种满足虚荣心的谎言,同五十多年前那位名人儿子对我吹嘘的情景,形成了奇妙的轮回。原来每个时代的云端幻想都需要有神话般的注脚。那位名人儿子说黄河、长江如细线,上海像一堆四散的积木,我估计也是他浪漫想象的产物吧?

晃眼间,四十多年的光阴已悄然逝去。在这几十年的岁月里,我因经商所需,坐飞机成了首选的旅行方式。然而,频繁的商务飞行却将我曾有的浪漫想象彻底碾成了碎片。经历过晴空颠簸时咖啡杯悬浮的惊悸,遭遇过右侧发动机冒烟的恐惧,甚至还亲眼见过爆胎迫降后跑道上扭曲的轮胎残骸…… 那些坐飞机过程中可能会遭遇的种种令人头痛的问题、以及让人胆战心惊的场景,大多都让我一一领教过。使我深深感到,坐飞机是对旅客的一种难熬的忍受,一种身心的折磨,和一种心理素质的考验…… 我不敢再一一列举下去了,因为我害怕“一语成谶”的可怖魔力。

如今我出门旅行乘坐高铁已成了首选。我已很久没有进出机场了。听说杭州萧山国际机场正在建设第四条跑道了。但我应该不会在这条机场新跑道上坐飞机起降了,因为我的旅行地图早已被高铁网络重新绘制。或许我老同事“坐一趟飞机“的心愿,正是我当年失落的那份"未完成感"——就像我外婆在静止机舱里的那几分钟的遐想,真正的飞行体验,永远存活在未登机时的憧憬里。也许有人会问我,那你出国旅行怎么办?难道也不坐飞机?“但我可以乘高铁,坐轮船,搭汽车在国内旅行呀,我为何非要去国外旅游呢?国内的河山已足够我旅游了。” 我会这样来回答提问者。

或许我也可以对我的老同事聊聊自己这种感想。看看他是否还会心心念念地想去坐一趟飞机旅行。当然对他的心愿和选择,我没有任何权利去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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