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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琅嘉不太想跳山,好在老天爷也没给她这个去见列祖列宗的机会,太阳离西山还远的时候,她就踏上了山顶,山顶比一路上来爬的山壁都平坦许多,环山一圈都是可以坐下休息的——不怕把屁股冻坏的话。
她后知后觉地往山下望去,整个缥碧郡尽收眼底,小镇四面环山,中间大小河流密布,从上往下看别有一番风味,总之缥碧郡似乎从每个角度看都很美。山下的灵均王府看起来依旧大得惊人,占去了半座山脚……正陶醉在缥碧郡青山碧水的美景中,周琅嘉在山风轻啸中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潺潺水声。
浮梦山再怎么也是座雪山,虽然只有山顶有积雪,可也冷得人直打哆嗦,这种环境里还有活水?她灵光一现,突然想起刚到缥碧郡那天,那个神叨叨的老头口中那眼不冻泉,嘿,老家伙说的竟是真话。
周琅嘉兴致高涨,沿着山顶一圈就开始找,谁知刚一转了个弯,前路就被岩壁上挂下来的冰棱和积雪挡住了去路,她细细辨认,认定水声就在前面,折返走另一边不仅绕路,而且也怕走岔了道。今天走得匆忙,佩剑放在桌上忘了拿,她只带了把防身的匕首,此时终于派上用场,周琅嘉掏出匕首就往前面的雪上砸去,里面的冰棱稍一用力就断了,覆在上面的积雪随之滑落,挡路的障碍一下就没了。
周琅嘉兴奋地往前跨了一步,前脚踏到对面,后脚还在原地,重心前移,身子刚好就在刚刚被她砸断的冰棱的位置,不知道是打冰棱的时候用力过猛,还是她这一脚踏得太狠,原先挂冰棱的那块岩石上的积雪被震松了,劈头盖脸砸到了不速之客的脑袋上。
大块大块的雪砸得周琅嘉有些头晕,她缩着脖子紧闭双眼,等待雪掉得差不多了才睁眼。
人一生要眨多少次眼睛,周琅嘉说不清楚,但是她会永远记得被雪砸后的这一次睁眼,七月廿三,浮梦山顶。她急不可耐地踏出脚步,原本只是想看一眼雪山顶的不冻泉,却在睁眼的一瞬间看到了他,那时周琅嘉还不知道这个人会是她后半生的全部。
不远处有块嵌在山体中的巨石,巨石中间缺了一块,有条深深的裂缝直通山壁深处,泉水从裂缝中汩汩涌流,在巨石的缺口处积起一汪小水洼,这眼泉应该是温泉,缺口处始终缭绕着大片的水雾,水洼很浅,多余的水就细细地沿着石壁流下去,接触雪地的一瞬间消失,一半化为冰雪,一半凝结成雾。
她愣在原地的原因倒不是被温泉惊到了,而是泉水边正站着一个人,裹着厚厚的白色裘袍,他弯着腰,右手举着一个瓷瓶,正接着往外流的山泉,周琅嘉的动静有点大,对方保持着那个姿势,一脸吃惊地望过来,随意挽起的黑发掉了一缕到额边。
这这这这这,这是见到神仙了!
因为从小和一群师兄弟一起长大的缘故,周琅嘉几乎没有过寻常女孩子之间的那种交谈,因此在和蓝玉谈论起什么样的长相算是好看的时候,她完全不知道什么样的长相是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种,更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但电光火石间,一切困扰着她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她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脑袋里冒出了无数个莫名其妙的场景,譬如东风过境,飞燕拂水,江南一夜春来,大漠风沙四起……她的思绪就此跳进秋江,一路游回了沧浪。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将手上的瓷瓶放在岩壁上,跨步上前,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递到她面前。
周琅嘉愣愣地看着身穿绛色锦衣的男人,下意识摇头想要拒绝,山顶却在此时起了风,掉在衣服和脖子上的雪已经化了,风一吹,冷得她打了个喷嚏。
对面的人嘴角一弯,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莫要嫌弃。”
周琅嘉只好也咧嘴一笑,接过披风披上了,裹在厚裘袍里的感觉异常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披风里还残存着他的体温,这不想不要紧,一想就出事了,周琅嘉只觉得一股热意噌地从脖子冲上了额头,整张脸火烧似的。
然后那男子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窘得她想转身跑开,谁知对方立刻掏出一张手帕,抬手就按到了周琅嘉脸上。
周琅嘉:“???”
“姑娘流鼻血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说话带着点强忍的笑意,“应该是刚刚受冻了。”
“呃,”周琅嘉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按住了手帕道,“我,我自己来就行。”
刚刚那是什么!她碰到了神仙的手指尖!虽然没来得及感受什么,但就是碰到了啊!
周琅嘉把手帕死死按在自己脸上,只留了两只眼睛,眼神飘忽着时不时到男子的身上蹭一下。那人盯着周琅嘉眉头微皱,似乎想起什么,不过很快就舒展眉眼将瓷瓶递了过来:“先过来洗洗吧。”
这是什么事啊,二十多年来没出过丑的周女侠,竟然在见神仙的时候接二连三的出糗,她长叹一口气后走过去拿起瓷瓶冲洗起来。
仰着头休整的时候,那人正在旁边重新往瓷瓶里灌着水,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叫周琅嘉,公子怎么称呼?”
“陆晏。”
神仙不愧是神仙,连名字也这么好听,但是这名儿有点耳熟啊,哪里听过呢?算了,不想了,美好的事物总是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她这些年来总结的人生感悟之一。
“那……”周琅嘉转过头,艰难地与他对视。
陆晏抬眼问道:“怎么?”
“我是说,怎么称呼?”
陆晏看着黄衣女子黑亮的眼珠子此时终于不再四处乱转,直直地望过来,她的样子逐渐和那天在河边丢掉他鱼竿的女子重合,刚刚他就觉得眼熟,此刻便是十二分肯定了:“姓陆,名晏,字怀玉。随意称呼。”
周琅嘉眨了眨眼,虽然神仙惜字如金,但还是很好相处的嘛,她仰着头凑近了一点:“那叫你怀玉好吧?”见陆晏没有反对,她又道,“我没有字,你可以叫我周琅嘉,琅嘉,或者小琅,哎这也不好听,随便吧。”
陆晏点点头没说话,专心看着手上的瓷瓶,她问道:“你拿这来干什么呀?”
水流很细,好容易才接了一小瓶,陆晏拿木塞塞住瓶口,又将瓷瓶小心地装进一个塞满棉花的包袱,这时周琅嘉才发现,那包袱里已经躺着两三个一模一样的瓶子,他显然已经来很久了,陆晏仔细将包袱系好:“酿酒,”说完似乎觉得就这样把一个姑娘家晾在一边不是很礼貌,于是又补充道,“你知道揽月仙吧?”
周琅嘉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包袱,高声道:“你会酿揽月仙,你自己酿?”
“不然呢,”陆晏被她这大惊小怪的样子弄得苦笑不得。
“哦,也是,”周琅嘉也自觉反应太大,说话声音降了回去,“缥碧郡有揽月仙之乡的称号,据说家家户户都能酿。”
陆晏点点头,笑道:“话虽如此,但是技艺仍有高低之分,”他话里有话,周琅嘉转头看过去,等着他的后文,“缥碧郡只有我酿的揽月仙最好。”
哦,神仙也会吹牛呢,周琅嘉一不留神,没憋住自己发自肺腑的痴笑,落到陆晏眼里却是别有意味,他歪了一下头:“不信?”
周琅嘉摇摇头,神仙歪着脑袋的样子也好看,继续痴笑:“不信。”
没想到她能这么实诚,陆晏垂头笑了一下,颇为无奈地看着她:“天色不早了,一块下山,我请你喝酒?”
他说什么?神仙要请我喝酒!周琅嘉!周琅嘉醒醒,快说话!
“好,好啊,”周琅嘉忙不迭地点头,刚一低头就看见白披风上印着几块暗红色的血迹,隐约还能看出它们从周琅嘉鼻子里奔腾而出的豪放姿态,眼见着陆晏将包袱抱在怀里就准备下山了,周琅嘉猛地想起自己不见秋江就跳崖自尽的誓言,立刻起身道,“那个,你知不知道这儿哪儿能看见秋江啊?”
陆晏闻言一愣,随即转了脚步,指了指山泉水所在的那块巨石凸出山壁的部分:“爬上去就能看见了。”
周琅嘉见他反应迅速,忍不住多嘴问道:“你爬过啊?”
陆晏将包袱放回了地上,先她一步走到巨石边上,脚踩在巨石上一块凹陷的地方,手攀着石头,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又转身冲周琅嘉伸手道:“小时候经常爬。”
周琅嘉照着陆晏的样子,脚踩在凹陷处,准备依样学样手脚并用往上爬,踩到凹陷上才发现自己手脚都比人家短一截,根本够不到他借力的地方,最后还是将手伸给了陆晏,不过她的小心思显然是多余的,陆晏压根没拉她的手,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拽上去了。
上面的积雪已经被陆晏踢开了,两人站立绰绰有余,她顺着陆晏指的方向望过去,一眼就看见山背面,和缥碧郡截然不同的风光。
东山向着缥碧郡,山野皆绿的世外桃源,西山这边则向着大山,这边的大山和缥碧郡的山完全不同,已担得起雄伟巍峨四字,因为中间隔着秋江宽阔的江面,远处的群山看上去更像青灰色,轮廓显得生冷坚硬,仔细看的话会看见极远处有一簇小小的金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隐在青灰的大山背后看不分明。秋江就是在这样一群大山中间左右冲撞,奔腾着,呼啸着在黄土之上涌动。
沧浪和扶风国境内的秋江河段都非常平静,常年沉默着从耕种的农民脚边流过,滋养水土,然后沉默着流入东海,记忆中的秋江是静如妆镜的,她从来不知道,最初的秋江竟是这样暴烈,竟有着这样厚重的生命力。
陆晏可以肯定在看见秋江的一瞬间,周琅嘉眼睛里有一簇亮光闪过,他颇为感兴趣地观察了她一阵,却发现她神色肃穆,面有悲戚,这让他立刻收起了戏谑之意。
秋江对陆氏族人来说意义重大,缥碧郡是秋江流经的第一个有人烟栖居的地方,可以说,历史上最初见到秋江的人,就是姓陆的。而缥碧郡世代受秋江的滋养,陆家的历史与秋江息息相关,对秋江的敬畏和依恋已经就流淌在陆氏子孙的身体里。
他第一次被父亲带着,站到秋江边上的时候,还看不懂父亲脸上的神情。直到他自己做了家主,独自爬到浮梦山顶,一眼望到这山水的瞬间,才晓得他父亲当年究竟透过秋江看到了什么,才晓得父亲突然水汽氤氲的双眼里到底藏了什么。
陆晏看着周琅嘉没说话,良久,周琅嘉才回过神,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我不来这一趟,恐怕永远都要误以为秋江就是那副温软怯弱的样子了。”
陆晏没接话,她又转头看着他道:“你见过下游的秋江吗?就是……”她伸手在半空横着划了一道平线,“很平静,跟这里的完全不一样。”
看着她比划了好一会儿,陆晏才开口道:“没有,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周琅嘉在半空比划着的手终于停了,她忘了人们都说陆氏举家迁回缥碧郡,说缥碧郡日渐闭塞,只有一条通往揽月城的官道……陆晏作为其中一员,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会在缥碧郡娶妻生子,然后在此终老,由自己的子孙安葬在这片土地之下。
陆晏并不在意地看着她道:“但是我知道你们见到的秋江是什么样子,秋江发源于察克利,一直汇入东海,蜿蜒几千里,却只有这短短一段,是秋江真正的样子。”
周琅嘉被他的陈述吸引:“察克利?”
他抬手指向群山深处,青灰色背后那抹金黄恰好停留在他的指尖:“察克利沙漠,秋江的发源地。”
“沙漠?”周琅嘉难以置信地伸着脖子,眯着眼睛想看清那片金黄,险些没站稳掉下去,好在陆晏及时收回手扶了她一下,“这么大条河,从沙漠里流出来的?”
周琅嘉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认知了,先是缥碧郡奇奇怪怪的峡口和神叨叨的守门人,再是地处南方却积雪不化的浮梦山和山上的不冻泉,然后是从沙漠里流出的大河,难怪容玦总劝她抑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不然迟早会被自己玩儿死,她原本对此嗤之以鼻,此时却无比想念拉着臭脸的容玦。
她站稳之后陆晏才收回手,犹豫片刻正要说话,天色却骤然变暗,头顶乌云密布,雷声响动,两人对视一眼后一齐跳了下去,落地后,陆晏立刻抱起地上的包袱:“快下雨了,先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