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我反省、自我寻找，和自我组建。

A

小a是一只洋葱。他喜欢结交朋友，同类或异类。

其中有一只火龙果，发型酷酷的性格也酷酷的，总是能够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很坚定很洒脱地做自己。小a就不行。他总是习惯性附和别人的意见，没有原则地迁就别人，毫不犹豫地对别人好满足别人的要求。看上去热情随和，其实小a很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酷的自己。所以当火龙果主动来找小a玩的时候，小a特别地开心。

主动型人格总是这样，只要有人善意地走向自己，自己的心就会自然地靠过去，没有任何芥蒂和防备。

有一天，火龙果对小a说，你的外套真好看，可以借我穿穿吗？小a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火龙果很兴奋，感激地向小a保证明天一定准时还回来，然后哼着小曲儿离开了。小a没了外套觉得有点儿冷，可是想到火龙果开心的笑容，小a自己也很开心。

第二天，火龙果没有出现。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火龙果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a等啊等，等到自己最外层的茎肉都快风干的时候他才想起，原来“明天”是可以有无数个的啊。紫磷外套对小a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件外套，还是他的保护壳，保护他不受外界的伤害。可是，他的好朋友火龙果就这样把他的保护壳带走了，雪白晶莹的果肉裸露在外面。随着水分一点一点地流失，小a最外层的果肉逐渐失去了嫩白的光泽，慢慢硬化。小a用硬化的果肉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

小a依然热情随和爱结交朋友，可是他开始习惯性地跟朋友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会随便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不会肆意地开玩笑，也不会提什么格外的要求。在他的意识里，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是有目的的，都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直到有一天，一只山竹出现在小a的世界里。山竹的性格跟曾经的火龙果真像啊，洒脱随性。但不同的是，山竹不像火龙果那样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跟小a说话的时候，山竹会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小a，好像是想要看穿什么。当小a又习惯性地应下别人不太合理的请求时，山竹会提醒小a不要逞强。小a觉得山竹似乎是不一样的，他们似乎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但是小a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已经习惯了用恰到好处的客套跟别人保持距离，已经忘了要怎么去交一个真正的朋友了。

有一天，山竹问小a，你的外套怎么黑黑的，这不是你本来的样子吧？你为什么不把你本来的样子给我看呢？小a慌了，他害怕山竹以为自己没把他当朋友。小a发现，原来早在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已经把山竹当作真正的朋友了。可是怎么办，他的外壳已经变得太硬，已经打不开了。每天每天，小a拼命地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浅沟，然后一点点加深。在自己身上划口子，很痛。真的。可是小a真的很想掰开自己黑黑硬硬的壳，想把真正的自己，把雪白柔软的内芯给山竹看。

终于有一天，小a把那层厚厚硬硬的外壳划开了一道缝，里面的洁白隐约可见。可是，山竹不见了。山竹没有等到小a把最真实的自己找到，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山竹觉得，小a一定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把自己当作朋友。小a有点儿恨山竹。为什么不等我呢，为什么不等我把自己找到，就这样放弃了我这个朋友。

小a不知道的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没有人有义务一直待在原地等待迷路的你。

小a后来一直带着那道豁开的口子，丑陋狰狞，似乎在嘲笑着什么，又似乎在提醒着什么。而他再也没能遇到下一个山竹，来教自己把那道口子继续打开。

最后的最后，小a碰见了一株丝兰。他请丝兰，把自己劈成了两半。山竹山竹，你看，我的外壳里面，是雪白柔软的芯啊。 

B

小b早恋了。顶着高考的风口和老师家长严防紧盯的巨大压力，他们的感情发展得飞快。

小b喜欢挽着他走，时不时抬起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笑，喜欢捏他的脸喜欢走在后面踩他的鞋，喜欢揉他的头发喜欢在他手心手背写自己的名字还不让擦，也喜欢在他生气的时候偷偷亲吻他的嘴角。

小b对他说，在你放开我的手之前，我都不会放开你的。

但是，早恋既然有一个“早”字，自然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小b的成绩下降了，爸妈也开始为此吵架。出门在外打工的爸爸责怪妈妈在家没有教育好女儿，妈妈责怪爸爸只知道赚钱没有给女儿足够的父爱和关注。不止一次地，母亲对着小b流泪，小b看着那泪珠子划过母亲陷下去的眼窝，划过深深的法令纹，然后一半滑进嘴角一半顺着脸颊滴落。

小b很痛心，真的。但是小b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在别人眼里，他没有好看的脸没有高大的身影，就连小b自己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但就是，单纯地，不能没有他。

他总是嫌小b朋友太多占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她就渐渐疏远了自己朋友圈子里所有的人。他觉得小b太过锋芒毕露，她就学着尽量收敛性子。他不喜欢每次穿过大半个教室去找小b说话，她就每天走到他座位的窗边给他送自己摘抄的句子或者路上摘的小野花。每一次，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小b都会想，这样就够了，只要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抱着你，我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可是小b渐渐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他的眼神越来越冷嘴角的线条也越来越硬。小b慌了。手足无措。她开始拼命地反复找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开始更加频繁去找他不可抑制地想知道他每时每刻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小b还不知道，有一种心酸叫做，对方已经决定离开你了，只是还没想好充分的理由。而你在发现这个事实之前还在懊恼，还在计划下一步，以为是自己没有更好的珍惜。

终于他先松手了。小b努力地试图从那一段看起来不像是敷衍的文字里找到能够自欺欺人的只言片语。可惜没有找到。

小b什么都没有了，真的，除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和流不完的眼泪。还有痛。以前小b一直觉得心痛这个词有问题，人的意识都是在大脑里产生，心脏怎么会感觉悲伤怎么会痛呢。可是小b现在明白了，心脏是真的会痛的，如刀绞的那种痛。就像是有一根抽水管插进心口，你的整颗心都要被抽离你的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小b感觉，自己的胸口空了一个洞，吞噬了所有的意识和感官，就连痛和悲伤，都一点一点地从那个洞流失。小b很想，很想很想把那个洞填满。

所以，当终于把那把他曾经给自己削过苹果的水果刀插进心口，小b感受到的不是刀刃与心脏肌肉的摩擦，而是一种充实感，满足感。

这样，那个洞就被填满了——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小b这样想。

C

小c想杀人。

大概从小c有记忆那时开始，弟弟已经出生了。对，弟弟很小，所以小c记得她的童年就是起床上学回来看书带弟弟。嗯，还有，去公园玩。

每次去公园玩的时候，弟弟都霸道地一边牵着妈妈一边牵着爸爸把小c挤开，小c不喜欢爸爸或者妈妈一只手牵着自己脸却从来不看自己这边，所以总是一个人走在后面跟着。看着爸爸妈妈弟弟三个人其乐融融地走在前面，年纪还小的小c还不能感觉到什么。

后来，就像所有普通小孩子那样，小c长大了。长大后的小c总是喜欢多管闲事，也总是喜欢逞强喜欢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即使伤害到自己也要把别人请求的事做好，积极得常常让人以为她是不是别有目的。那个时候，就连小c自己也不知道，她的逞强和多管闲事潜意识里只是为了感受到自己的价值，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只是想在别人的世界里尽可能地留下自己哪怕一星半点的影子，好以此来证明，自己没有被抛弃。

直到有一天。

那天，没有提前告知，小c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想给家人惊喜。但没有想到的是，空荡荡的家里迎接她的只有冰冷的空气。有预感般地，小c走向自己的卧室，转动门把手。果然，她看见妈妈坐在床头抱着被子抽泣。旁观了十几年的冷暴力，小c瞬间猜到发生了什么。很冷静地，她走到床边，在另一头抱膝坐下。

妈妈用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看着小c，终于，渐渐止住了眼泪。妈妈问小c，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但是小c知道，自己回来得刚刚好，哪怕自己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那里，都能给妈妈一些安慰。小c觉得，在这个时候，妈妈是需要她的。

可是这次，小c猜错了。

从民政局出来的妈妈回到那个已经不能再称作是家的地方，开始收拾东西。小c呆呆地站在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妈妈疯了一样地朝小c扑过去，小c一下子懵了，忘了躲避，任凭妈妈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骂。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已经走了，小c脑袋里不断浮现出妈妈骂的每个字每句话，串联在一起。

原来，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自己。自己为什么就不是个男孩呢。因为自己不是男孩，爸爸逼妈妈生第二胎。因为生了第二胎，妈妈失去了工作。因为妈妈失去了工作，所以在爸爸面前从来没有发言权。十多年来妈妈一直忍受着爸爸的暴躁脾气，无谓的指责，和无休止的冷暴力。即便爸爸回家越来越晚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妈妈也忍气吞声不敢多问一句，所有的委屈心酸都压抑在心里，几近抑郁。直到，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现在，妈妈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她最宝贵的那段时光都已经给了自己和弟弟。

小c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明白了小时候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明白了家里每样只有一件的玩具，明白了自弟弟出生之后再也没有抱过自己的爸妈。其实，从小到大，小a潜意识里一直是有感觉的。所以她都一直懂事听话，害怕爸爸妈妈不喜欢自己，害怕真的被抛弃。可是，原来自己从头到尾本就是多余的，自己的降临，从来就不被期待也不被需要。

小c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像是有一根冰锥刺入脚底，寒意钻进全身脉络，直达头顶。整个世界，都不再有温度了。小c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痛恨自己的存在。

有些人说自己被抛弃了，周围漆黑一片。可事实上只要他们愿意往别的方向多走几步，就会跌进光明。

而小c觉得，自己用心头血燃着一盏长明灯，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

终于，小c结束了这一切。

肉体从高空坠下砸向大地，发出的沉闷声响像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鼓点。即使，最终除了那几只循着血腥味盘旋的苍蝇的后代以外，什么都不会留下。但小c知道，这样，自己就会变成一根永远扎在他们心底的刺，再也无法忽视。

小c把自己杀了。

D

小d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

他就像言情小说里标准的男主角，成绩好能力强运动也厉害，长相清秀又不失棱角。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双全天下最干净、最清澈也最深邃的眼睛。

她第一眼看到小d的时候，就好像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整个世界。

小d和她在一个社团里，从一次工作他们开始聊上了。她是个开朗幽默的女孩子，但刚失恋不久。她会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小d听，那些美好的煎熬的，还有最后的痛苦。小d会很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总是能很快地理解对方并找到共鸣。

有时候他们也会开开玩笑互损。她是个活泼大方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一点也不羞涩扭捏，常常一句话撩得小d都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小d是感觉得到的，关于她的小心机。她会装作不经意地给小d抚平衣领，会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会毫不掩饰自己对上一段感情的专一。小d虽然不是完全的一张白纸，却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他只是每天说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或大或小，跟她一起分享。

其实在不跟她聊天的时候，小d的事情很多，每天都很忙，经常要熬到深夜才睡。

她问小d，你干嘛要这么拼？

小d只是笑笑，说，时间不多了啊。

是啊，时间不多了，人的生命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短暂。

她突然又说，那要不，在剩下的有限的生命里，我们凑合一下？

小d吓了一跳，问，你是认真的吗？

她笑了，笑容里仿佛带着山间清爽的风，和古城温暖的阳光。

但是，她也只是笑了。她说，你太优秀了。

小d也笑了，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以为她是只是开开玩笑。他以为，他们之间会一直这样平平淡淡顺顺利利地发展下去。

可是小d错了。她还是走了，头也不回地。

小d低估了她的上一段感情。她的难过她的痛苦，原来其实比她告诉他的还要多上千万倍。她只是在小d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而当小d带她逐渐从那一段阴影里走出来，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对小d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的眼睛，跟他的真像。

原来，所有自己以为的明示或暗示的情愫，都不过是自作多情。喜欢，会手足无措，只有不喜欢，才能做到步步为营。小d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曾看到过的一段话。

对于刚刚失恋的人来说，你就是救命的稻草，他会拼命抓住你生怕你也掉头离开。可最终他走出了危险期，你就成了那根稻草卡在他指甲缝里的一根刺成了他的累赘。于是一个累赘的痴情颓丧悲伤都将变成对他的诋毁。

所以小d觉得自己连颓丧悲伤的资格都没有。

小d开始变得越来越喜欢看故事，别人的故事。生离死别，破镜重圆，痛彻心扉的痛和喜极而泣的喜。小d越来越觉得，所有的故事都只不过是某种程度上的重复。而在别人的故事里一遍遍地重复之后，自己身在故事当中时便不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了。不再会快乐，也不再会疼。

据说不疼有两种，一种是真的放下了忘记了，另一种则是疼到极致再也感觉不到疼。

小d做不到第一种。他开始一遍又一遍开玩笑似的给别人讲他的故事，讲他们的相遇相识，讲她的离去。他选择把事情掰开揉碎，即使疼得无法呼吸，也还是毅然决然地把伤口撕开暴露在阳光下给所有人看，然后看他们或厌恶或恶心或心疼或怜悯的表情，才能一遍又一遍确定自己的疼痛是真实的才能一遍又一遍把痛加深直至麻木。

不过其实也没关系了。小d很快就再也不会感觉到疼了。

小d的时间不多了。

终章

「她吹灭了那盏长明灯，漫天灿烂的星光霎时铺散弥漫。然后她又咬了一口手中削过皮后看起来晶莹剔透的苹果，弯腰捡起洋葱已经硬化的外壳里包裹的那颗最细腻丰润的芯。她把那颗芯小心翼翼地贴身佩戴在胸口，继续前进着，朝着最亮的那颗星星指引的方向。

不远处，似乎也有人，和她一样等待着一场相逢。

她走过去，挥手，微笑。

嗨，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