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年 | 1 那天的夕阳很长

    “你倒是再往下一点呀!”博远边说边用手去拉辛羽的脚。

  “啊!啊!别动我,我自己来!”

  “那你快点啊,天都快黑了!”

  “知道了!别催了行不行,我害怕!”

  辛羽小心翼翼地在博远的指导下从一堵矮墙上往下翻,左脚踩在一处砖头脱落的地方,右脚还没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整个人趴在墙上,不上不下,急的已经翻过去的博远直跳脚。

  辛羽还是不敢继续往下,只得又爬了回去,博远压住心中的怒火,三两步爬上墙翻了过去,叫辛羽看仔细,然后自己示范着又从墙上翻下来。

  “先把手放这里,左脚踩这里,右脚往下一点有块凸起的砖,右手扶一下墙,我在下面接着你呢!”

  见辛羽站在墙边没反应,博远又上去、再下来,上去、再下来…接着辛羽又挂在了半墙上…这样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他们翻墙是为了节省时间,因为出去玩儿已经超过了妈妈规定的回家时间,如果翻墙的话可以节省至少一小时。

  不知不觉,夕阳已从墙头移到墙角。

  辛羽在博远示范了无数遍翻墙后还是选择了走大路回家,博远只能放弃近在咫尺的小路,陪辛羽走回家。

  那天漫长的夕阳里,博远就像一只猴子,在那一堵墙边上蹿下跳,而辛羽,逞能失败…心想明明只差一点点,这么矮的一堵墙怎么可能难倒自己,如果再翻一次肯定能下去。

  翻墙事件之后,辛羽被母亲禁足,博远依旧自由自在,除了吃饭的点,其他时间疯得看不到他的影子。

  辛羽的弟弟辛洋是个胆小的男孩,从小体质不好,倍受爸妈疼爱,加上姐姐给打理琐事,他反倒成了家里的花朵。

  在辛洋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应该让着他,保护他,总之天塌下来有个子比他高的人撑,风吹过来有比他胖的人挡,责任、担当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毕竟是小孩子,他平静的外表阻挡不了贪玩的心,姐姐不能带他出去玩,一旦闯祸没人替他担,和院子里的小朋友已经玩不出新花样。

  自然,隔壁什么都会玩儿的博远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并很快熟络,辛洋变成了博远的小弟,博远成了辛洋姐姐之外的另一把保护伞。

  有博远这个孩子王在,辛洋可以横着走路,再也不担心有人欺负他。博远的弟弟博宁都没有如此的待遇。

  夏天的午后总是又热又漫长,大人们都习惯午休一下,孩子们趁这个时机溜出去玩,一玩就是一个下午。

  那个暑假,不知是谁发现了“大野地”这个孩子们的乐园,那里绿树成荫,有菜地,有水渠,有土墙围的农家小院……这些对于生长在城里,没有接触过土壤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森林!

  “哥,等等我,哥!”

  博宁追着一个垮架的黑色横梁大自行车,骑车的是博远,而车前横梁上坐着的正是辛洋。

  “我先把辛洋送回去再来接你!”

  “哥,你把我带后座上啊,哥!”

  博远已骑着垮架车飞驰而去。

  “哥,你等等我呀,哥!”

  博宁被追来的农民抓住了,这一幕,博远没有看到。

  博宁彻底懵了,这个突然的转变让他来不及做出反应,此时做“贼”被抓的他已经忘记了害怕和挣扎,只想静静地理一理头绪,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博宁自始至终也没想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什么在危机关头带着别人的弟弟先跑了。耳边还回荡着博远对他说的,“我先骑两步,车子稳了你跳到后座上。”

  辛洋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从小到大没这么惊险过,博远一口气骑到了家属院门口才把辛洋放下来。

  “你快去接博宁吧,到这里我就不害怕了。”

  谁知博远不紧不慢地说:“博宁肯定早把那些人甩了,要抓肯定是你们班的郭文钰被抓啊!”

  辛洋顿时松了口气,“对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郭文钰那个死胖子这次完蛋了。”

  博远到此时依然自信的觉得,自己的弟弟肯定不会被抓住的,一起去大野地偷玉米的那么多小孩里,博宁是跑得最快的。

  博远忘了最后对博宁说的要去接他,心想博宁肯定一会儿就回了。

  辛洋也觉得自己是白担心了,博宁虽然只比自己高一级,但要比自己大三岁呢,翻墙、爬树、打架……样样精通,丝毫不比博远逊色。

  就这样,两人竟心安理得各干各的事去了。

  博远家一般都在父母天黑收摊以后才做饭吃饭,楼道里还弥漫着各家做饭后遗留的油烟,博远妈妈喊博宁帮她烧水,吆喝了几声都不见人影,只好改叫博远,博远心虚地给妈妈帮忙,听妈妈抱怨博宁越来越不懂事了,都这么晚了还贪玩不回家。

  博远的心里开始打鼓了,博宁真是的,怎么还不回来,下午从大野地跑出来到这会儿已经四个多小时了。

  大野地!好像从大野地回来后博宁就没出现过,不,博宁没有和他一起回来,是他和辛洋从大野地回来,难道,博宁根本没跑掉?

  博远立马从心里否决了这个想法,肯定是博宁和自己呕气,又跑到别处去玩了。

  妈妈快把饭做好了,博宁还不见踪影,爸爸着急了,让博远去找博宁,博远心事重重地走出门。

  院子里几个大妈围在一起坐着,扇着扇子聊着天,有四五个女孩在跳皮筋,昏黄的灯光下一群孩子跑的满头大汗,他们在玩捉迷藏还是“拍电报”什么的,不知是灯光太暗还是孩子们蹿的太快,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影子一跳一跳的。

  博远从他们中间穿过,从院子里各式各样的人中间穿过,这会儿起了点风,不凉,因为不热所以也算舒服。没有人看清博远的脸,就像博远看不清他们的脸一样,大家也都知道,刚才走过去的是博远,而博远也知道,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人是博宁。

  这些灯光下的影子扰得博远心里越乱了,但是他总有一种一抬头就能看到博宁的感觉。

  出了院子,站在马路边,商店、报刊亭的灯光亮的刺眼,博远看到马路对面的光碟店,突然恍然大悟,博宁肯定是去张伟伟家打游戏去了。前几天张伟伟家里买了新的VCD机,还赠送了一张游戏光盘和两个手柄,可以打《俄罗斯方块》、《魂斗罗》、《超级玛丽》……博远掉头就跑回院子,冲向张伟伟家的那栋楼,边跑边想着抓住博宁就把他打一顿再带回家,真是太气人了。

  博远一口气跑上三楼,夏天晚上家家户户这会儿都开着门,让流动的风带来一些凉气,这样晚上好入睡。

  张伟伟家的门也开着,灯黑着,电视亮着,博远掀开窗纱门帘,看见张伟伟和他爸爸席地坐在凉席上正吃西瓜呢。

  “博博来了,快进来吃西瓜。”张伟伟爸爸起身给博远挪位置。

  “叔叔,我不坐了,伟伟,你见宁宁了吗?他这会儿还没回家。”

  “没见啊,中午我们在学校后面弹玻璃珠,中午吃完饭就再没见过。”

  “那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从张伟伟家出来,博远要打博宁一顿的想法没有了,他现在只希望快点找到博宁,越快越好,心里想着就觉得博宁应该已经回家了,自己已经出来好一会儿了。

  博远返回家中,妈妈已经摆好碗筷在等待了,爸爸在看电视。

  “人呢?”

  “没找见。”

  “中午吃完饭你们俩不是一起出去玩的吗?”

  “一起出去后我们俩各玩各的,没在一起。”

  博远也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他想拖延,博宁应该快回来了,下午他从大野地回来也就四点多,这会儿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已经四个多小时了。

  博远不知该怎么跟父母说,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早点没说?为什么妈妈找博宁时没说?为什么爸爸让自己出去找的时候没说?为什么刚才自己还说下午没和博宁在一起?

  父母着急了,累了一天,晚上回来该吃口饭歇歇了,博宁到这会儿还不着家。爸爸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点起一支烟,妈妈给博远使眼色让出去再找一圈。博远一直在想怎么开口说下午的事,犹豫半晌刚要开口时爸爸的小灵通响了。爸爸听着听着脸色骤变,答应了几句便挂了电话,一声不吭地换鞋准备出门,妈妈问:“怎么了?”

  “小兔崽子闯祸了,人家打电话让去接。”

  “人好着呢没?闯啥祸?”

  爸爸回答:“没说,我先去看看。”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博远一眼。

  博远明白,瞒不住了,博宁接回来以后自己免不了一顿暴打。妈妈也察觉出了博远的异样,爸爸走后,博远才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告诉了妈妈,因为那个垮架自行车带不了两个人,辛洋小,只能先把辛洋带回来。

  妈妈心疼小儿子,恨恨地锤了博远两下。

  爸爸按照电话中的地址去接博宁,进到种玉米的老乡家中,博宁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已经上四年级的博宁在班里个字算高的,但这会儿看起来是那么的瘦小,博宁看到父亲,低着头沉默起来,任谁问他都不说话。   扣他在家中的老乡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孩子,我们种地也不容易,最近总是有小孩跑到我们地里祸祸,其他孩子都跑掉了,就剩这孩子一个,想着叫他家长来给好好说说,结果怎么问他都不吭声。”   “饭也不吃,又不说话。”   爸爸注意到博宁身旁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碗饭,明显博宁没有动过。   “我们家这孩子从小就淘气,给你添麻烦了。”陪着笑脸边说边给老乡递上一根烟,老乡接过烟,博宁爸爸顺手给点着,气氛稍稍缓解一些。   “过来,给叔叔认个错!”   博宁低着头走到父亲身边,“叔叔对不起。”   说罢,嘴一咧脸涨的通红,额角的青筋都凸起来了,博宁没忍住哭了,心里的委屈、更多的是羞愤吧。   “这孩子,我们也没把你咋样嘛,就是以后再不能干这事了,小小年纪,要好好读书,好了,别哭了,脾气真不小,快跟你爸爸回家去吧。”   “你家这孩子也真是犟,一直不说家住哪里,到最后才说的你的电话。孩子现在小,作家长的要好好教育呢。”

  博宁爸爸掏出二百块钱往老乡手里塞,“孩子给你添麻烦了,我真是过意不去,你种点地也不容易,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别嫌少。”   “你看你这是干啥,孩子还小,做点错事也正常,以后改了就好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大家都不容易,你快收回去。”   “他们掰的那些玉米还没熟好,怪可惜的,娃娃们不懂,再说也不是你家一个孩子做的。”   推来推去,最后老乡收了一百块钱,把博宁和爸爸送到马路边。   父子俩走在灯光下,一前一后,博宁看着自己的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眼泪不停地涌出眼眶,爸爸沉默的背影,那么近又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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