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的孩子只在奶奶房间的照片里见过爷爷的长相。关于爷爷的往事,大多从长辈口中听来,零散破碎。可能因为一些事情再也无法探究答案,才会让他们充满神秘色彩,才会让我们如此着迷。
一
爷爷一生曲折坎坷。他出身在安徽一个普通的村庄里,有兄妹五人,他排行老二,是长子。在他十岁那年,他的父亲跟他说,孩儿,你是长子。家里的米缸已经没有一粒米了,为了弟弟妹妹能活下来,你出去自谋生路吧。他就这样被“放逐”,离开家乡。
他的母亲含着泪给他编织了一个竹筐背在背上,里面装满了够他维持一个星期的口粮。小小的身躯,背着大大的竹筐,一摇一摇地走出了村庄。一路哭,一路走,到处是一片荒凉。
他的父母在送走他的那天,两个人曾抱头痛哭,因为他们觉得他活下去的机会渺茫,但为了更小的弟弟妹妹能吃上一口饭,只有让年纪稍大的长子出去讨生活。
他一路跌跌撞撞,饿了就吃干粮,渴了就直接跑在旁边的溪水里喝水,夜晚来了,就直接睡在土路边上。才十岁的他,心里却异常坚定。他相信有那么一个地方,大家都有吃不完的馒头,如果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就立刻把父母亲人都来接过来。
整整一个星期,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干粮吃完了,鞋底磨穿了。他赤着脚,背着空竹筐,干瘦的小小身躯摇摇晃晃。他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这里的一切让他陌生恐慌。这里商店林立,街上车水马龙。他走到了墙角,不知所措的观察着周围的人来人往。
天很快就黑了,这里的水泥地面让他无法安睡,凉气透过他单薄的破布衫,使他瑟瑟发抖。他哆嗦着,终于进入梦乡。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的肚子就开始咕咕作响。这时候街上做早点的店铺已经开始烧火、和面,烟囱冒着白烟向上飘扬。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走到烧饼铺门口,看到一对老夫妻正在满头大汗的忙活。“我可以给你们干活。”他用方言说着,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风箱的一拉一抽的里。
“还没开张呢,早饭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啊小孩儿。”老大爷说完转身就又转进厨房。他垂下来头,肚子又开始咕咕作响。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小小的他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绝不伸手讨饭,他是来找事情做的,他不是来要饭的。
这就是徐家传承下的家风,就算饿死,也不丧失气节。这可能就是穷人的骨气吧。
终于,他的倔强让他付出了代价,他晕倒了,奄奄一息。他感觉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死去了,就如同村子里那些无法走出村庄而被活活饿死的人。他唯一伤心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亲人,担心他们在家里也会饿死。
穷人的孩子早熟且懂事。残酷的世界,教会了他们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他真的差一点就死了。如果这样就不会再有我爸爸的故事、我的故事乃至我的后代的故事了。我相信命运总是会垂青好人。不曾想,他被一家中药铺的老大夫救下了。这个老大夫慈悲心肠,治病救人,对穷困大众总是分文不取。
在交谈中,老大夫告诉他,“这里是明光县,距离你的家乡固镇将近一百公里了,你父母让你出来自谋生路。现在社会动乱,你年纪又太小,要不就留在我这药铺,给我当个徒弟吧。”他感动地跪在地上,连扣了三个响头,算是正式拜师了。
整整八年。他帮助老大夫经营着药店,也看尽了人生百态。新中国成立,老大夫也垂垂老矣。中药铺经历整改,将要收归国有。那天老大夫将他叫到跟前,说“你跟着我整整八年了啊,我总是还记得你刚来时候的样子呢,瘦瘦小小,干干巴巴的,现在竟然长成男子汉了。听说国家在附近开矿了,大批招人,你去看看吧,为新中国出点力。”。
这八年他无时无刻不将这再生之情铭记于心,这八年老大夫教他做人,教他读书认字,教他算账,教他辨别中药。老大夫传授他了一生积累的知识。老大夫有很多子女,但从来没有对他偏差一分一毫,该奖该罚,清晰分明,犹如自己的孩子。
他跑到后院的井水边,将一瓢一瓢的凉水浇到脸上,拼命掩盖自己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他跪在师傅面前,又重重的扣了三个响头。他背起母亲做的竹筐,带着师傅亲手给他缝制的中药香囊,跟随拉货的车,一路来到淮南。
二
在资源型产业的推动下,淮南作为新中国第一批煤炭资源型城市得到快速发展。淮南矿业集团招聘煤矿工人的启示已经传到了公元百里开外。各地不同省份的人纷至沓来,这其中大多是农民,因为这是他们逃离农村的最好机会。
一时间,看到这么多不同省份的人纷至沓来,让他充满干劲。开采煤炭这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职业也让他兴奋。由于年龄小,加上他的爷爷在他小时候做的木匠工作对他的耳濡目染,他被分配到了劳动量稍微小一点的木工部门。
当时井下的木头都是做支柱大梁用的。卯榫结构的木头组合将挖空的地下巷道顶部撑起来,防止坍塌。相比现在先进的设备和安全的钢材结构,那个年代经常发生巷道坍塌,井下作业的人经常面临丧命黄泉的危险。
他干活拼命,计划着干满三年,攒些钱就回明光县看望师傅,回老家和父母亲人团聚。他每天在木屑和水泥灰尘里埋头苦干,凭着自己的年轻气盛和一腔热血,总感觉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总是被木屑和水泥灰尘呛地咳嗽,旁边的工人总是提醒他戴上口罩。
他不是不听,而是因为高温的环境和高强度的劳动,身上根本就多不了一点衣物。年轻时候的我们总是意气风发,对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还浑然不知。尽管我们现在健康意识极大提高,但生活的压力又何尝不让我们熬夜或者暴饮暴食,透支年老时的身体健康呢?
就这样三年时间悄然逝去,他由于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小组长。他开心地收拾行囊,去集市上买了好多好多特产,扛在肩上,准备先去看师傅。到了明光县,走上那条熟悉的街道。中药铺在街道的那头,他不由得加快脚步,欣喜着,期盼着。然而走着走着,他渐渐放慢脚步。
他突然有点害怕了。他害怕心里设想的最坏的情景出现,只是固执地不愿去想。中药铺被西药房取代了,这里改头换面,换上了摩登的门牌。他怔怔地走进去,里面的一切陈设让他陌生。玻璃柜台玲珑剔透,取代了原先精美的黄花梨木。
柜台里层层分明摆放着各类西药,柜台后面站着穿着白大褂的妇女,每个都打扮的干净利索。“同志,你哪里不舒服?”一个妇女热情地招呼他。“我找人,这家店原来的主人龚老大夫你们知道去哪了吗?”他急切地问道。
没人知道,她们只是国家分配到这里工作的员工。他不知所措地走到街上,想着他们可能去的地方。突然看到烧饼铺的老大爷坐在树荫下乘凉,他赶紧一步并两步走上前去。“王大爷您好啊,好久不见您身体可好?我师傅一家人搬去哪里了您知道吗?”他赶紧凑上前去。
“呦,你小子回来了啊,我现在都挺好的,你师傅他们啊回老家了”,他摆摆手继续说,“你说说,我现在看病都不知道找谁看去,外国药我可不敢吃。”。王大爷拉起他手,“你师傅交代我了,你回来就告诉你一声,说老家的地址你知道。”。“谢谢你啊王大爷!”,他决定立刻出发。
由于交通闭塞,道路难行。一路辗转,他终于到了一个叫龚家庄的村落。一进门,他就看见师傅闭着眼睛坐在太师椅上给村民号脉,他悄悄地退出去。等看病的村民抱着药走出来,他便立刻一个箭步跑进屋里。“师傅,我回来看您了!”他跪在师傅膝下,“您身体可好?”。老大夫看到徒弟,喜出望外,拍着他的肩膀,眼角泛出了泪花。
第二天,年迈的老大夫就张罗着给他相亲,这是老大夫对他放不下的最后一件事。“张媒婆帮你在邻村物色了一个大闺女,下午就领我们去看看。”这是那个年代普遍的婚恋模式,他说不上开心,也决不会反对。这是个水灵灵的大眼睛闺女,个头不高,一头乌黑秀发编成麻花甩在身后。这时的他虽说偏瘦,但也高大挺拔,文质彬彬。
可能这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两个人一见钟情。但是,作为守旧的老一辈中国男人,他忘不了土地,忘不了农耕的责任。他就问了她一个问题,而他心中的正确答案也只有一个。他严肃地问,“今后我打算继续在淮南工作挣钱,你愿意去我的老家种地,赡养我的父母亲人吗?”。
传统礼教下长大的她,毫不犹豫地点下了头。就这样这个水灵大闺女成为了我的奶奶。告别师傅,他们俩肩并肩朝着固镇老家走去。
三
踏上阔别了十年的故土,他既熟悉又陌生。正直秋季,金黄的麦田里一片丰收景象,乡亲们都在热火朝天地忙着秋收。这里的一切面孔他都记不清了,甚至包括他的亲人。
“你们是从那个村来的啊,是要找谁嘛?”一个站在田边的中年妇女好奇地打探着过路人的情况。这个妇女面色黝黑,双手叉腰,笑眯眯地问道。他老婆害羞地藏到他背后,低下头。他开心地走上前,说“我是徐大牛家的大儿子咧,出去十几年了,现在回来孝敬爹娘。”
这个妇女突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愣了好久,然后一声惊叹,对着田里大呼起来“大牛哥,你儿子回来了!你大儿子回来啦!”。村里人都以为他死了,没人会想到能看到他活着回来,还带回了媳妇。
全村人都蜂拥到他家,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都围着他,牵着他的手,不肯放下。“爹娘,我挣钱了,这两年攒下的钱,都拿给你们。”他把攒下的一叠叠小票子一层又一层装进布袋子里,塞到他们手里。
他仔细端详着父母亲人,眼角流出了泪水。爹娘老了,兄弟姐妹都长大了,十年的岁月,在所有人脸上留下了痕迹。“儿啊,爹娘知道这么多年你在外面不容易,如今你回来,就留下吧,家里条件比以前好多了,粮食都吃不完的……”他的母亲泪眼汪汪,但极力克制,端坐着,像对待远方的客人一样客气。
这份客气让他不由得感到心酸。生疏在所难免,但他愿意努力缝合这血浓于水的亲情。“爹娘,我把媳妇留下来照顾你们,给田里搭把手。我在家多住几天,就回去挣钱养活这个家,以后家里什么事我都能扛着。”他的语气铿锵有力,是一种超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
晚上,一家人都渐渐熟络起来。他将这十几年来的经历一五一十细细道来,包括他的拜师学艺、他的新的工作和外面世界的变化。具体内容没人记得,但十几年的人生经历带给了他快速的成长和对生命更深层次的感悟。
他父母也给他说这几年家里发生的事情。他的二弟在前两年失踪了。二弟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读了很多书,平时不下田,只有农忙时才能在田里看见他。文革后村里把唯一一个工农子弟兵大学名额给了二弟,这意味着将来仕途无量,全村人都还提前为他摆了酒席。
上学前一周的深夜,全村人像往常一样都已经早早睡下。一片黑暗,一片寂静,只有明月高悬,空气氤氲着朦胧的银光。“噔噔噔”一声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二弟。
乡下人的朴实是对任何人都不会心存戒备。二弟赶紧起身其开门。只见是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似乎跑了很长的路,上气不接下气的满是狼狈。“二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隔壁村的狗子,赶路到这里……能不能讨口水喝。”这个年轻人眼里全是恳求。“快来,先进屋吧。我看着你也面熟,这么晚了,不如先在我家休息一夜吧。”二弟的善意感动了我,却没有感动上天。
两天后,上级派人到村里挨家挨户搜查这个年轻人。新中国成立前夕,各地大力打击追查特务,而这个年轻人就是特务。二弟被扣上了特务同伙的帽子,被要求交代事情。历时好几天的盘问,事情终于摸查清楚,他们之间并无交情,那晚只是简单的借宿。
二弟从此断了自己的前途。上学名额没有了,又成了村里人见人躲的过街老鼠。他躲在家里苍白无力地看着窗外,眼神里满是绝望。没过几天二弟一身不吭地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听到二弟的事情,不由得心头难过。他想找到二弟,了却父母极度思念之情,让大家庭再度团聚。他在家呆了一个月,临走的时候,他的媳妇告诉他,她怀孕了。
四
按照人头分田制度,他分得一亩三分地,交给媳妇耕种。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下地干活越来越劳累,总是坐在田边休息。邻里乡亲有时候看到她浇水割草会主动过去帮忙,但都有自家的田地要打理,不能总时时刻刻照顾着。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在爷爷眼里土地这么重要,在周围的人们都争着在城市里扎根的时候,他却对农民的身份格外珍惜,似乎灵魂早已深深扎根在土地之中。
在生活上,他的爹娘把他媳妇照顾的很好,但心灵上的空虚和寂寞犹如洪水猛兽每夜都会将他媳妇吞噬。她整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用手轻轻抚拍着肚子,才逐渐有了睡意。在他这边,矿上的工作是机械的,枯燥的,加上对媳妇孩子的挂念,他只有拼命干活才能让自己体会到活着的滋味。
生活的不易,在每一代人的身上都是相似的。
来年六月,他的大儿子呱呱坠地,取名一明;两年之后,家里又添了第二子,取名一亮;三年之后,他又有了第三个儿子,取名一灿。在人们的观念里,一女一子才能凑成一个好字。他想只要不放弃努力,一定会有女儿。又过了四年,终于,小女儿出生了,取名一玲。这也是他们最后一个孩子。
当细水长流的生活融入甜蜜的婚姻,两个人的爱情就会渐渐变成亲情。
他对这个家的思念和依赖,逐渐变成一种责任和担当。而她的日子并没有因为他寄回来的钱的增加开心起来。四个孩子和家里的田地全靠她一个人,她更希望孩子能有爸爸陪着,更希望在自己困难的时候他能陪在身边。
而她永远是一个人。这是那个时代底层人们普遍的生活方式,不敢表露爱情,害怕各自生活,却还会各自生活。
在淮南工作的日子,丽丽奶一家人与他比邻而居,那是的他们都还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还记得小学时候,丽丽奶还跟我说起过我爷爷的往事。他将老婆孩子留在家里,一个人在这里打拼,常年一个人住着,没人照顾和陪伴。
他不会照顾自己,吃饭穿衣都不讲究。有时候白天下了夜班回来,家里热水瓶全是空的,锅也是冷的。有时候回来渴急了就直接喝生水。就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二十年。
孩子都陆续成年,他又开始思考新的问题了。他不愿放弃土地,宁愿这样两地分居十几年。但孩子们呢,他们读了这么多年书,又怎么能甘愿一辈子呆在乡下务农?
当考虑到孩子的将来时,很多父母可能都会选择改变或牺牲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他提交了十几年前本就可以转成城市户口的申请,这样一来子女配偶都会跟着转进来。孩子的就业前景就会顺畅很多。他依旧任劳任怨的工作,供孩子读书,供家庭开销。不曾想自己在世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到十年。
四个孩子都很争气,都在各自的岗位表现优秀,都成立了各自幸福的小家庭,这都是他拿命换来的。他肺部吸入了过多灰尘,加之生活中的饮食不规律、不卫生,最后发现已经是肺结核和肝癌晚期。
最后住院隔离的日子,他才慢下来仔细回想自己的一生。他工作不久,师傅就走了。这么多年他工作很忙,只回去祭拜了三次,他想师傅肯定埋怨他了,到那边见到师傅一定好好解释。
他一直在外地,爹娘去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他从没有对媳妇说过爱这个字,从来只是将深爱压在心底。四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也不在媳妇身边。他将一生贡献给了新中国建设事业。
他给他们带来了所有必须的物质支持,但生活中的陪伴,他却吝啬的不曾给予。是他不想陪伴家人爱人,享受天伦吗?一定不是的,他心里也一定是苦极了。
他就如同所用在外打拼的异乡人,奉献出所有的青春,供养着自己的家庭,为国家建设出力。这是压在肩头的责任,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但也心甘情愿。
在那样一个一切都百废待兴的年代,没有出生背景,没有贵人相助,凡事都要靠自己双手打拼。他对人善良,明事理,工作勤勤恳恳,做人诚诚恳恳。他是勇敢的,值得后代敬佩的。
火化那天,亲人同事朋友挤得房间水泄不通,都来吊唁,都来祭拜。想起来了不起的盖茨比:你死前的名声,决定了你死后参加你葬礼的人数。周总理去世,百姓十里长街洒泪相送;盖茨比去世,只有一个人到场,还是来验证他是不是真的咽气了。
又想起来那堂英语课,老师问大家,你们的梦想是什么。同学们争先抢后地回答,当科学家,当医生当老师等等,答案五花八门 。但有一个同学的回答至今都让我记忆深刻,他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我死后,所有人都能来自愿参加我的葬礼。
不论自己今后从事什么职业,人生的价值就在于死去之后能给世界留下什么礼物。
我的爷爷给世界留下了建设国家的汗水和正直善良精神的传递。我虽然与他未曾蒙面,但他足以成为活在我心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