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记忆

我记得我家门前曾有一株桃树,就在屋前两席宽的空地上。空地前是村里的青石板大路,路比空地低一米多,树就立在空地边上,斜逸在路的上空。

我家在村子的东端,再往东不远是村里的饮水井,村里人家挑水多要经过我家门前。他们常常要在我家门前歇肩,但多不进屋里来坐,只把担子停在路上,站一会儿,有时把扁担架在两只水桶上,就坐在扁担上,和我父母聊天。

三月桃花开,挑水的人也多喜欢在桃树下站站,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仰头看桃花,风一来,总有一两瓣落在树下人的头上肩上。花越落越少,开始发绿叶结青果,挑水的人还站在树下,看长白毛的青果,谈春耕。远望翠埂纵横,水田都储满了水,一格子一格子的白。蚂蚁也在树上忙碌起来。吃饭时,我总抱着饭碗,站在树旁,看树上的蚂蚁爬上爬下,听路过的人问我吃什么菜。他们总是这样逗我:“怎么,你妈不煮好菜?肉啦,鸡啦,你妈一点儿也舍不得给你吃?”我就抱着碗,咬着筷子 ,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母亲总在门口探出身来说;“肉还在猪身上,鸡还未长翅膀毛呢。”

叶子浓绿了,桃子也就半大了,挑水的人不再在树下歇肩,挑到一旁再停下来,也不站到树下去,他们说:“桃子毛多,蠚人。”天气热起来,他们一到门前还没歇下担子,就喊:“喝凊水么?”家乡的井水很好,可直接喝的,冬暖夏冷,乡音中呼冷为凊,大热天刚从井里挑出来的水是冰凊的,此时喊人喝凊水与招呼人喝茶相当。有时听到喊声,我就立即拿水瓢去他们水桶里舀,母亲总在后面喊:“你要喝,自己去井里打,挑水不要力气的么?”他们就笑:“啊呀呀,值什么,井水越挑越多,力气越用越有。”

天一热,树上的桃胶也多起来,凝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有几种颜色,蜂蜜黄,田螺黑,冰凌白,有的很粘,可拉出很长的丝,有的仿佛被水浸化了似的,糊糊的,一点也不粘,都有着桃树的苦香味儿。有人说,桃胶能卖钱。我便把揭下的桃胶揉成一坨,放在窗台上晾着,一直盼望有人来将它买走,可一直没有人来买,后来也就不知丢哪里去了。

桃子还未熟透,挑水的人把担子歇在树旁,拿扁担打桃子,从桶里泼水洗了吃。我站在屋前不准他们打,他们反而打得更欢,父母在一旁笑,他们故意吃得很响,也笑。早稻业已黄熟,大家边吃桃子,边估算收成。有人跑到田埂上,就着禾蔸数稻穗上的谷粒,数完了,大声说,一穗有多少多少粒,再跑回来,又打个桃子,还装作很好吃的样子逗我。树叶上偶尔有碧绿多刺的蠚辣虫,我爬树摘桃子时,很被蠚过几次,火烧火烫的痛。

桃子吃完,已是夏末,晚稻开始在田野里绿起来,桃叶也还在树上绿着,太阳晒得厉害,挑水的人便在没有桃子的树下乘凉,喊我喝凊水,跑到田边看晚稻发蔸的情况。

秋来了,树落叶子,他们又不站到树下去了。他们把水桶停得远远的,大声谈晚稻的收成,比较两季的收成,再谈一年的收成,秋天快过去了,他们也就觉得一年也快过去了。

秋天真的过去了,树落光了叶子,只剩下精瘦的枝条,把风扫得呼呼地响。挑水的人哈着白气,桶里的水也冒着白气,放下担子,跑进我家,把手伸在灶前烤 ,说这天气比去年如何如何。再后来,就下雪了。树枝上落满雪,蜡树似的,早晨起来,跑到树下踹一脚,雪便纷纷落下。挑水的人还到我家来烤火,烤得更长了,开始谈过年的事。

雪融后,又是春天,开红花,发绿叶,结青果;花开花谢,果青果熟,叶荣叶枯,雪来雪融,又是一年。

记不清哪一年,桃树突然被砍掉了,树蔸也被连根挖出,劈作柴烧了。起初我虽不免有点留恋,但很快就习惯了屋前的空旷,渐渐也把桃树给忘了,只有时在屋前空地里挖蚯蚓,偶尔刨到树根才想起。后来,树根也刨不到了,它便完全在我的记忆里隐去了。

多年后,我们一家人都离开了家乡,天各一方,几年难得回去一次,老家就空在那里了。有年春,我去父母所在的地方看望他们。一天半夜,竟被雷声惊醒,一时难以再入睡,只好僵卧着听雷声,胡乱想些事情,也许是那几天和父母谈了太多家乡旧事的缘故,忽然就忆起童年雷雨夜的事来。

童年的我睡在老家放楼梯的那间房里,楼梯上是木板楼。夜里被雷声惊醒,便睁大眼睛望着黑夜,总疑心有个贼在开楼上的柜子,开得轰轰地响,还把柜子哗哗地拖动,楼板被震得颤动不已,像很快就要塌下来了。楼上的那个大坛子也给那个贼滚来滚去,发出空洞洞的声响,那贼的脚步总咚咚的踏实在木楼板上,好像正一步一步走向楼梯。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却又不敢完全捂在被子里,总露出两只睁大的眼睛,盯着楼梯,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那贼从楼梯下来,在黑暗中伸出手来掐我的脖子。于是就一直盯着楼梯,夜便在楼梯与眼睛间膨胀,楼梯便离我越来越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睁开眼,天已大亮。

如是,在失眠的当儿,有关童年的那些发霉的记忆被一饼一饼的发掘出来,反复想过一遍又一遍,许多久已不再想及的人和事也一一浮现脑际。后来雨来了,“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无端地想。从幼年初次学到这句诗起,我就没理由的认为这花单指桃花,可能是因为家乡花少,最盛美的莫过于桃花的缘故罢。就这样,我忽然想起了老家门前的桃树。我不知道当时家里为什么要将它砍掉,也许是因为它长在堂屋门前,而家乡风俗认为堂屋门前有树将大不利于家人。

早晨,围坐在一起吃早餐时,我忽然问父母,老家门前的桃树是哪一年砍掉的?父母茫然相对,象是在回忆几世几纪以前的事,沉吟了好久,都摇头否认:家门前什么时候有棵桃树?

难道老家门前真未曾有过桃树?是我记错了,还是他们忘记了?我不免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回首过去,往事莫不遥之又遥,邈之又邈,仿佛未来的还未曾经历的事有千万种可能一样,它们幻化成千万种形象,如谜一般。而这未来一般的过去,比未来还不可测,未来之谜,随时间流逝,将慢慢解开,而过去之迷,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纷繁不可解。就仿佛你在路上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不及上前瞧瞧她的面容,她已匆匆拐进一条岔道走了,她的面容于你将是一个永远的迷,这桃树于我就是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它是实实在在曾立于我家门前,或仅仅是一个梦境,抑或是记忆的错植,再也无法一窥究竟。

但有时我又十分肯定确曾有这么棵桃树,只是后来被砍掉了,在现实的世界里消失了,跟着也在别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可能只被我一个人记住。然而,终有一天我也会在这个世界里消失,那时便不再有人记得有这么棵桃树,那它便象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我终有一天也将如桃树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消失,在别人的记忆里消失,那我算不算存在过呢?我忽然想到。

在那段岁月里,我总是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想找个舒适的睡姿,摆个睡姿,想是舒适了罢,可以好好睡了,可过了一会儿,又不舒服起来,又开始翻来覆去,开始寻找。在这寻找舒适睡姿的过程中,脑海里就会胡乱想些事情。也许是因为当时还在强说愁的年纪,有很多时候,我不断重复想“死”这件事情。

过去,我往往考虑的不是死前那段诸受皆苦的人生,也不是死时风刀解体的痛苦,而是死后自己的知觉问题,一想到自己将躺在一个黑而窄的盒子里,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永远无知无觉,就像童年夜里为雷声惊醒一样,恐惧不已,想找个依靠又无物可依,而黑夜却在无限膨胀,把我挤压得米小米小,虚无犹如一枚针,将米小的我刺穿。

在忆及桃树后,失眠的夜里,我除了想死后自己的知觉问题,还常想死后自己被别人记忆的问题,这个问题虽远没有前一个那么让人绝望,但也不见得有多少希望。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且不说,光最次的立名就不是件易事,自古及今,众生芸芸,生生不已,亦逝灭不已,身与名俱灭者,若恒河沙数,身灭名不灭者,又有几人?

况且,名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我呢?有一次,翻看一本宗谱,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不免惊叹:这么一个小小的村落,竟曾生活过这么多人!我数上面的世代,念上面的名字,可我脑袋里却是空空的,他们的名字对于我来说,就像红色这个名词对于先天性盲人来说一样,没有一点实质性的东西,只是一些失去所指的空洞洞的符号,而这些空洞洞的符号还在不断的增加,我也终将成为宗谱上一个空洞洞的符号。后人看到代表我的那个符号,也将不能了解我是怎样在这个世上生存。这样,留名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除了名,我又拿什么去通达无限呢?什么才是我们普通人的不朽盛业呢?

后来有天我走在山路上,忽然想,每一双走过的脚莫不在开拓这条山路,要多少路人的脚才能踩出这样一道山路?谁第一个从这山路上走过?又有谁从这山路上走过?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后来的人谁又知道我曾从这山路上走过呢?山路虽在,路人已渺,不免惆怅不置。

然而,路人虽渺,毕竟山路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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