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孟家班在柳城的首演,芸墨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盘了个城里最时兴的头,配上大红的蝶戏牡丹旗袍,这件衣服倘若穿在旁人身上不免有些俗艳,穿在她身上却只见妩媚,妩媚里还夹杂着几分俏皮。
她一路哼着轻快的小调,快到二门时不由得停住了脚,透过圆圆的月亮门,只见不远处一个穿月白袍子的窈窕背影,矗立在梨花树下满地花瓣之中,不知是谁的白更剔透些。
芸墨撇了撇嘴,心道穿着一身孝真真让人窝心。都说文人相轻,美人更是如此,在这座府里,芸墨最厌烦的就是这位比她早入门的九姨太。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快走两步穿过了月亮门,说道:“姐姐等久了,咱们这就出发吧。”说着便主动挽着女子的手臂上了一辆车,不多时车轰隆隆的一路向柳条街疾驰而去。
先有柳条街,而后有柳城。柳条街仿佛从未变过,街尾的绸缎庄依旧是三年前的花色,聚缘戏楼依旧上演着三年前的唱段,就连人力车上的铃铛也依旧如当年一样铃铃的响着。唯一变化的是今天的戏班子是红遍大江南北的孟家班,这点差别足以让柳城人趋之若鹜,他们最在意的就是安定中的那一点点能把握住的微澜。
车稳稳的停在戏楼门口,芸墨当先下去,回头亲亲热热的挽了身旁女子的手,一起朝里间走去,门口自有伶俐的下人早早打起了门帘,芸墨见了各赏了一块大洋。远远的孟家班的班主孟浮生迎了出来,是个八面玲珑的胖子,把芸墨二人引到正对台子的包间里,途中自是说尽了好话。
也是到的时辰好,坐下才说几句话,戏就开场了。锣鼓点方才想起,芸墨就知道是哪一出,她在嫁给沈暮疏之前,人人都要称一声“芸老板”。
男旦方一开腔,就赢得了满堂彩,芸墨仿佛心系台上,暗暗却在关注着身边,只见那双原本虚虚搭在膝上的手,已然攥得死紧。芸墨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顺着眼神看过去,幕布掩映中,锣鼓应和里,有一个穿长衫的拉胡琴的人,看不清面孔,在远些就难以分辨了,想必他早先也格格不入,现在却泯然众人了。
芸墨看着那木头美人的面具一点点破碎了,她虽然不言不语,却不像平日那样双眼是一潭死水,而今流露着百般念头、千种思量,不知是念,是怨,是悔,是恋,但芸墨阅尽浮沉,如何看不出,那分明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既然人没错,这事也就成了一半。
此时戏已过半,芸墨转头说道:“姐姐,车子已经安排妥当了,一会自有人带你们离去,只是……你当真不后悔?”身旁女子迷茫的说:“为何要后悔?”
“府里再不好,也能衣食无忧,这世道混乱,那人又不是有积累之人,你们何处容身啊。”
“向家是诗礼传家,向洛从小学问就好,我们不难生活的。”
尽管怀风原上的莫向两家已化为往日云烟,但是莫家的大小姐静婉依然骄傲的令人生厌,芸墨听到此处也不再多说,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只留了莫静婉一个在包厢里等待。
她心中对芸墨与江襄着实感激,本来在铁桶一样的帅府已经心灰意冷,是他们仗义出手仿佛古之侠客,才让她凭空生出许多希望来。她不曾想过,暮疏的十姨太芸墨是如何认识暮疏的副将江襄,而江襄又时如何认识自己十年前的情人。
江襄岂止知道这些,他连沈暮疏的过去也知道的清清楚楚。沈家原本就是莫家的佃户,暮疏和静婉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只是身份悬殊,后来暮疏被赶出莫家,一怒投军,浴血奋战几年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几个来回,衣锦还乡才发现心上人准备另嫁他人,干脆兵围了莫家人也直接抢了回来。
本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不料娶进门去只是填作九姨太,只有江襄知道,暮疏仇人多,他想护那个女人周全。江襄费劲了心思接近十姨太,又让十姨太搭上静婉,这就花去了好几个月,没想到当他们提出那个计划的时候,静婉同意的却异常的容易,仿佛比他还要急切。
江襄想以后娶老婆宁可丑一点,也不要那么蠢得,又美又蠢得女人天生就是来害人的。
芸墨坐在街角的马车里,看着暮疏的人马开进柳条街,随后暮疏翻身越下马背,径直走进戏楼里。接到九姨太与人私奔的密报,他是一定会来的,谁都知道他对莫静婉一往情深,除了那个蠢女人自己。
他的身形依旧英姿挺拔,曾几何时也让芸墨贪恋,但一次看到过他看静婉的眼神,就让芸墨彻底掐灭了心底的念想——他的心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分给自己。
还是钱财牢靠些,芸墨翻身拍了拍身后的箱子,赶着马车驶出了柳条街,江襄发现了空空如也的帅府一定会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老娘帮他是爱慕他,老娘连大帅都不要了,还要他一个叛徒,那个蠢女人也着实可怜,她还以为有谁会跟她走,江襄找她的旧情人帮忙代价只有钱,而且当天就变成了烟资,向洛早就抽上了大烟。
暮疏寻到静婉时,她正在包厢里静静坐着,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一无所想,暮疏竟有一种错觉,她会回过头来,对自己微笑。静婉看到了他,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眼睛里却有匆忙掩饰的失落。
“今日不忙?”
“忙,抽空过来看看。”
“那便走吧。”
“都来了,看完吧。”暮疏在静婉身旁坐下,难得的温和。这种相处纵然是平淡的、无情的,他亦不忍舍弃。
楼下响起一声枪响,还在抱怨着、流连着的人们发了狂似的往外冲去,混乱中静婉看见暮疏的侍卫被一枪打爆了脑袋。暮疏当下拔出枪,拉着她冲出门去,在他们将将闪出门去的刹那,一扇沉重的雕花屏风轰然倒地,暮疏飞转过身,神准的一枪,那个当先跨过屏风的人甚至来不及举枪,就如泄了气的气球般委顿在地。子弹擦过脸颊,静婉只觉浑身血液冷得好似凝结,只跌跌撞撞的随着暮疏奔逃,一路上无数个倒伏着的躯体,已经死去,或是正在死去,不多时,暮疏身上便见了血。
结局远比她想象的早,暮疏这些年来南征北讨,不知有多少次带着伤回来,更不知有多少次险死还生,静婉早已习惯了,有时候甚至会想,若有一天暮疏死了会怎样?自己是不是就自由了?
她以为她能平淡的对待一切,但当这一天来时,心中涌出的竟是无穷无尽的惶然。
暮疏胸前的伤口流着血,把湛蓝的军服染成苍青,即便是此时,他脸上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敌人一个一个在他面前倒下,终于没人再冲上前来——没有人要同一个将死之人拼命,他们只要等他的血流尽便好了。
他回转身,把她从头到脚看了看,说:“你没事就好。”
暮疏对她笑了,这还是这些年来他头一次对她笑,笑得像是十年前怀风原莫家的小六子。然后他便倒下了,好似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暮疏兑现了他当年的诺言,他风光的回来娶她,她却不再想嫁他,他以为只要对她好总有一日会让她回心转意,即便她对他无半点爱恋,他也愿意让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做一朵不知愁困的暖花,只是她不知愁困,也不知人心。
暮疏死了,江襄没费多大功夫就占有了暮疏的势力和财富,而暮疏的积累能让他轻易的跃居这一代的头号军阀,现在他准备换上一副沉重的嘴脸去安慰兄弟的遗孀,但是脸上的得意还来不及收起来,就被一枪洞穿了头颅,这一切来得太快,鲜血飞溅的刹那他还挂着诡异的笑容。
静婉走在路上,不知道何去何从,恍然间,她好像又听见了那首歌,那首儿时从小六子那学来的歌,那首少年时曾对向洛唱过的歌,朝随白鹭起,暮伴落鸿飞,但折怀风草,问君归不归。
问君
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