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母敲响我家大门时,我刚醒来不久,本来想赖一会床的,毕竟是周六嘛。可是为了避免母亲的唠叨,只得狠狠心禁闭了心里头的那条懒虫。
父母这辈人习惯早起,再加上今天要来我家,估计心里头兴奋了一点,就比平时起得更早了。赶上第一班早车,中途又转车,从七八十里外的乡下赶到我家时,也不过才七点半。
母亲一放下手中的包裹,就一头扎进厨房,叮叮当当地给我们一家人煮早餐。父亲四处找拖把,想要帮我们家拖地。我打了个哈欠,说,阿爹,你坐一会吧,我们家已经买了拖地机器人呢。为了给老爹看看西洋景,我蓬头垢面地先去开启机器人。
吃完早餐,女儿爹外出,女儿回书房做作业,我撸了撸袖子,去阳台洗衣服。母亲继续留在厨房干活,擦脱排油烟机,擦灶具,擦冰箱……一直在擦擦擦。伴随着她的擦声,还有她的唠叨声,不过只有声音没有内容,因为内容被我洗衣服的水声给淹没了。我狡猾地笑着,你尽情地唠叨吧,反正我听不见,不让你干活不行,不让你唠叨更不行,憋出病来我可担当不起。
父亲呢?父亲在干什么?我有些好奇,忍不住关了水龙头,去客厅看父亲,竟然不在。却听见洗手间有声音,走过去一看,但见他正弓着身子擦洗我家的浴缸呢。父亲从来不唠叨,他只会默默地干活。我忍不住眼窝一热,说,阿爹,待会儿我自己会擦的。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洗你的衣服去,阿爹干干活正好锻炼身体呢。
每个周六,是我全心全意干家务的时间。周一至周五,白天在学校“伺候”着上百个小主,晚上又精心“伺候”着自家的金枝玉叶。除了洗衣服和拖地是每日必做的,其余的活总是留到周六再统一干。至于周日嘛,人也总该休息一下,享受一下。
这个周六,我就幸福多了,因为只花了两个小时,我就和父母一起把我们家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比我以前一个人打扫时干净多了。
2
中午,我带上女儿桐和父母去吃了一顿自助餐。六十多岁的父母也有很天真的一面,他们俩一直很喜欢吃自助餐。他们觉得,面对琳琅满目的食物,竟然可以随意挑选,那真是太有趣太好玩了。每次来我家,我都会带他们去吃一次自助餐,他们每次都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吃完后,又非常开心。
下午,女儿桐外出学习。我陪父母去院士公园散步。公园里满眼的绿,草坪,竹林,树木。正在我惬意地享受着美景和新鲜空气时,母亲撇撇嘴说,阿拉屋后头的竹林可比这里好看多了,这里的竹竿又细,叶子又少,这算什么好看!父亲也附和着说,阿拉还有橘子树也比这里的树好看。二老说的乡下景物,我都知道。倘若我有画画的才能,闭着眼也能画出我们家屋后的美景。我也能读懂二老话中的意思,好比中国人去美国,看到白宫,忍不住骄傲地说,我们那儿的故宫才叫宫呢!我突然想捉弄一下父母,于是故意认真地说,乡下那么美,要么我不当老师了,回你们那儿去住好不好?母亲果然上当,急急地说,你傻啊,千辛万苦读书读出来,说什么回乡下!父亲接着话说,还是等你退休了再回来住好了。我笑了笑,告诉他们是开玩笑,心里却暗自叹息:人,到底在追求什么?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说,为了追求自由,生命和爱情都可以抛却。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们最缺的正是自由?我倒真有心从此陪伴着父母住到乡下,守着竹林,守着橘子树。可是现在的我又分明被生活层层绑架,根本不能随性地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逛完公园,顺路去了宁波大学图书馆。父母说,他们都是没文化的人,没想到生了一个很有文化的女儿。在二老心中,有很多很多文化的人才能当老师。所以,他们常常以我为荣。想起读初中时,拿到第一笔奖学金交给父亲,只见他颤抖着双手,捧着那一张五十元钱,竟到处炫耀,好像我中了状元一般。那时也曾深怪父亲太高调,后来才逐渐明白,与其说父亲在为女儿骄傲,不如说,他对文化的一种深深膜拜。去图书馆是他们自己提出来的,他们当然不是去看书,不,他们正是去看书,是真正地看书。他们用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一本又一本的书,然后问我,素,这些书,你都看得懂吗?我差点放肆地大笑出声,赶紧握住嘴,悄声说,那当然,不光是我,桐也都看得懂。父母顿时露出了一种似羡慕又似崇拜又似满足的神情。尤其母亲,上午在我家里干活时,破有点颐指气使,现在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不时虚心地问我书名上的某个字读什么,是什么意思。走出图书馆时,二老心满意足地说,没想到还逛了大学图书馆。我心里偷笑,可以想象,他们回家后,一定会跟村里的香菊大妈呀赛娥大妈呀妙娟阿婶啊描绘一番图书馆的模样,那语气绝对是满满的炫耀。
3
回到家,母亲给我们简单地做了一顿晚餐。他们说中午吃了那么丰盛的自助餐,晚上就吃得清淡一些。我便依了他们。
晚饭后,桐又出去学画。我陪父母逛银泰城。
父母已经逛了好几次银泰城,可是每一次,他们都会发出相同的感叹。看到一条破牛仔裤要三百多元,母亲便说,啥?破了还那么贵,谁买呀?看到饭店门口写着一盘烤虾要五十八元,父亲说,我才不要吃这么贵的虾呢!看到一群小孩子在玩沙,他们问我要不要钱。我说,当然要,每个孩子五十元吧。他们顿时大惊失色,玩个沙也要钱啊!走到鲜榨果汁店,我正打算要为他们每人买一杯橙汁解渴,他们一眼看到每杯橙汁居然要十五元,忍不住嚷嚷,不要喝,不好喝,不渴。我只得作罢。
突然,母亲说,我倒喜欢吃面包。于是赶紧带他们去欧文。我让他们挑自己喜欢的,结果二老一直挑最便宜的,只是欧文哪有便宜的面包蛋糕呀!我随口撒了一个谎,说我的欧文卡再过两天就要过期了,再不买浪费了。父母这才挑了他们自认为好吃的面包蛋糕。
回到家已是八点半,母亲说,今天走太多路了,累了。于是,二老开始洗漱睡觉。我去接女儿桐回家。
4
第二天,我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声音,赶紧起来查看,果然,父母早已起床,他们已经洗漱完毕,正要用早餐。他们让我继续去睡觉,他们吃完后打算去宁波望湖市场批发一些生活日用品,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村里大妈大婶让带的。
我没有挽留,我知道他们的性格,他们喜欢来我家,但是最多只愿呆一天一夜。倘若再呆一天,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再出去闲逛,父亲只会无聊地在我家沙发上打瞌睡。母亲更加憋不住,准会唠唠叨叨地说,无趣死了无趣死了。而在我们现在看来有些寂寥的村子才是他们乐趣的天堂!
只听碰地一声,门合上了,隔断了父母的身影。我的泪顿时夺眶而出。转身走进女儿桐的房间,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睡梦中的小人儿。
曾经,父母和孩子是多么亲密的一家人,我们同住一套房同吃一锅饭,我们朝夕相处,密不可分。可是孩子长大了,终究会离开父母的家,创建自己的新家。于是从此,父母和孩子成了两家人,成了彼此的客人。
桐,桐,你长大后,也会离开妈妈对吗?桐没有回答,她睡得很香甜。或许,正做着一个自由飞翔的美梦,一如当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