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17U
一
十四年过去了,李林越来越觉得哥哥李峰死得蹊跷。
2003年农历6月18,他哥哥去世的日子。
哥哥死后的两年,每年都有一个跟他哥哥年纪相仿的男孩淹死在他哥哥溺水的地方——堰平氹,而且都在农历6月18这一天。
当初他还小的时候他也相信村里人的话,有水鬼。
慢慢地他读了高中、读了大学现在又读了研究生,这种无稽之谈,不可能拿来作为事情最后的解释。
李林忙着毕业忙着和女朋友规划未来,如果不是这次毕业论文他要回家做田野调查,这件事或许也永远只是个埋在心底的结。哥哥李峰的事,毕竟过去了,活下来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反正做论文的调研都要走家串户的,何必不多问一嘴哥哥的事。要是能弄个明白,也算是对哥哥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不亏什么。
李林自己是最重要的当事人,他便从他的记忆开始挖掘。
当时他已经九岁了,哥哥死后的一段时间不断有人让他回忆当天发生了什么。这段记忆是存在李林脑袋深处的,即便是好多年不提,一有需要的时候它又鲜活地冒了出来,仿佛在昨天。
李林记得,那天赶庙会,是他和哥哥两个人去的。
大热的天,太阳金灿灿地烤在身上,去庙会必须得经过一条一里地的小路,小路两旁都是扬了穗的稻子,风一吹稻子上的小毛毛粘到身上,又痒又辣,不停地挠,挠出一身的泥垢,挠过的地方出现红红的爪印。
赶庙会的人很多,乌压压的一片,大都是些老太太,小孩子哪里呆得住。进到庙里,烧香烧纸钱的热气扑面而来,烟雾熏得人直流泪。小哥俩赶了庙会烧了香,热得不行,一人买了一袋叫“七个小矮人”的冰淇淋,边走边吃。
"走吧,去游泳。"哥哥对着李林和几个小孩说。
李林赶忙说:“大娘说过,堰平氹里有水鬼,以前那里淹死过小娃娃。小娃娃的魂没超生,必须拉其他小娃娃去交给阎王爷,这样他才可以超生。大娘还说、、、、、、”
没等李林说完李峰和其他小伙伴互相看着对方,噗地一下笑出声来:“你的小鸡鸡是不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被耗子啃来吃了,怕光起屁股被人看见?”
李林急了:“去就去!”
离寺庙2里地就有一个游泳的好去处,在河拐弯的地方有个氹,都叫它堰平氹,那里河面比较宽水流也很平稳,是周围几个村子中游泳最好的地方。
李峰上学晚了一些,从来都是孩子王。李林和其他三个都还只会蛙泳,换气还换得不是很顺,那天李林和其他三个小孩都在堰平氹的边缘游,李峰在氹中间游。
李林和小伙伴在旁边打闹,突然意识到好久没见到他哥哥了。他们四个就开始喊,喊了十几声也没有人应。
他们几个连忙去叫大人来。
接下来是打骂和哭喊,在李林的记忆里那是个被汗水和泪水浸泡的夏天。
二
哭得最厉害的人是奶奶。
那时候李林才知道,别看奶奶像枯掉了的老树枝,身体里却有那么多的水分。
李峰是李林大伯的儿子,大伯和李林的爸爸是同母异父的兄弟。李林奶奶的前夫姓杨,因为得肺癌死了,奶奶就带着当时年仅5岁的大伯改嫁了,大伯也就跟着李林的爷爷姓了李。
李峰其实是老杨家的独苗苗,大伯前些年在工地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命是保住了,但不能生育了。
李林的爷爷是个宽厚老实的庄稼人,因为家里穷,32岁也没个像样的房子,这才娶了奶奶这个当时只有25岁的寡妇,爷爷对大伯对李峰都当自己亲儿子、亲孙子似得待。
照理说,村里人对寡妇是不待见的,总觉得她克夫,不是什么吉利人。
但李林奶奶不一样,村里人那长一辈的,喜欢她的孝顺;平辈的,念着她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又都觉得她慈爱。
李林的爸爸和大伯各自成家之后,农忙时节忙不过来,奶奶也是一家一背猪草的割,李林和哥哥的衣服零食奶奶也是一人一份的买,就是有时候在山上采草药采到了野蘑菇也是一家分一半。
村里人都说,没见过一碗水能端得这么平的婆婆。两个儿媳妇是一点怨言也没有,有了闲钱还拼着对婆婆好,扯几尺布给婆婆做个衣服,就是娘家人给的好吃的,也想着给婆婆留一点。
李林奶奶平日里不是给别人家跳大神做法事就是在山上采草药,这在村里都是很挣钱的,也都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活。
跳大神是因为村里年纪大的老神婆身体不行了,说要找个能通灵的人把毕生所学教给她,不知怎么的就找上了李林的奶奶,虽然李林奶奶初一、十五都要去庙里上香,但是通灵这个事她自己是一点都不知道。
只不过那些年穷,又要养两孩子,只当是个赚钱的营生了,既然老神婆说她能通灵或许就是真的吧,只不过现在没训练过没显示出来,于是就答应了老神婆。
自李林有记忆以来,因为奶奶是个神婆的事总被同学嘲笑,总说他和他哥哥是巫婆的孙子,他懒得跟那些个调皮匠解释“神婆”和“巫婆”、“女巫”不是一回事。如果奶奶是巫婆,那巫婆肯定是好人。
奶奶对他和哥哥最好了,除了她老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有点招哥俩烦之外,哥俩都挺喜欢奶奶的。
奶奶去山上采草药总会给哥俩带点东西回来,有时候是树莓有时候是茶包和茶片。记得有一次,奶奶采了好多树莓放在塑料袋里,回来得晚了,树莓都不新鲜了。
当时李林有点不高兴:“奶奶,下次你能不能早点回来,树莓都压坏了,不好吃。”
“奶奶最近好像糊涂了似的,走了那么多趟的路了,今天硬是找不到。人老了不中用,估计哪天出门都不知道回来了。”奶奶摇着头叹气道。
还是哥哥李峰提醒李林注意看奶奶的手的,手上都是被树莓刺给刮出一条一条的红印子,有的地方渗出血来,血凝固住结成了痂。
“奶奶,你的手。”哥哥小声提醒奶奶。
“嗯?哎呀,这手也不中用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奶奶边说边不自觉地摸摸腿。
李峰扯起一点奶奶的裤腿:‘奶奶,你腿上也刮伤了,膝盖都青了。“
奶奶这才说,树莓长在斜坡上,踩滑了摔了一跤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才连忙往家里赶,手上腿上的刮痕可能是摘树莓的时候刮到的,也有可能回来走得急小路两旁的荆棘给刮的。
“没得事没得事,奶奶不疼,你们不说我自己都没有感觉的。老了还有这点好处呢,不痛。”奶奶还是乐呵呵的,李林和李峰却跑开了。
只是他们俩往后都不爱吃树莓了。奶奶摘了三次没人吃,就再也没摘过了。
哥哥死的那天,李林就记得奶奶边哭边说;“还不到十二岁啊,我的乖孙。李林一定要保住啊。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村里一直弥漫着诡异的气氛,有人还说奶奶是神婆身上本来就不干净,她自己命大没事,把祸招到孙子头上了。
直到第二年、第三年陆续淹死了两个邻村的小娃娃之后,村里人再也没有说是奶奶把祸招到自己孙子头上的了。
但这个事一直是个谜,村里人只能解释成有水鬼作怪。
那件事之后十多年了再也没有淹死过小娃娃,也可能是因为水鬼的传说,大家都把自家小孩看得严了。也有可能是李林他奶奶在李峰死后的第二年,每年的6月18都会在堰平氹烧纸钱。这也提醒着村里人这里淹死过人。
虽然李林的奶奶五年前年去世了,但堰平氹在村里人心里就跟水鬼氹划上了等号。
三
李林带着疑问开始了他的调查。
他先去当年哥哥李峰淹死的堰平氹,在当年他们游泳的那个位置走了走,还是跟当年一样,一米二左右。他把河床走了个遍,并没有烂泥的地方,河底都是很实的。
难道十四年过去了,河床有所变化?
他一个个寻访了当年跟他差不多大在河里游过泳的那拨小孩,结果是,没有一个人说那河里有烂泥。在哥哥李峰淹死的前几年的冬天河道干涸了,有个大爷回忆说,他还到那河道里赶过他家的鹅,那时候河道都还是很平的。
真的有鬼?
就在调查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塑料袋闯进了李林的视线。
奶奶生前是李林家和大伯家各住半年,奶奶生病到去世的那半年刚好住在李林家。
以前奶奶住的是那间大房间,那间屋子光线好,离厨房厕所都近,奶奶腿脚不灵便住那间屋子一来图个方便,二来也能体现父母对奶奶的孝心。
那个塑料袋就是在奶奶住的房间的一个老旧的柜子里发现的。奶奶因为当了神婆跟着老神婆看了些佛经认识好些字,也会写一些字,爸妈都是小学没毕业就没读书了,奶奶的那些书啊字啊,李林爸妈没动过。
塑料袋皱皱巴巴的被夹在一本经书里,袋子里面包着3张纸片,纸片是用废弃的烟盒展开的,那是那时候能找到的最牢固又好书写的纸了。
其中一张写着家里人的生辰八字,一张写着应该去庙里烧香的日子,和要注意的事,比如“不要在院子里挖土、要培养李林念书、6月18去堰平氹烧纸钱、、、、”
还有一张纸是符纸,写得是已故亲人的名字、他们的关系以及烧的银钱的数量。比如“李国华、父考、银30锭、纸钱、冥币各一叠、挂山一束、香一柱、大蜡一对”,李国华是李林的爷爷,这个符纸是按李林爸爸的口吻写的。在村里,女人是没有资格祭祀祖先的,即使可以去烧纸钱、去祭拜也是以家里男人的名义。
让李林不解的是,这符纸里面有两个人的名字很陌生,一个叫王永,一个叫薛文才。
李林跑去问他爸妈,刚开始他们也都记不起来。
“诶诶诶,咋个儿像跟你哥同一天淹死的那两个娃娃的名字呐。王永不是4队那个嗦,薛文才是7队的。”李林妈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说完话呆呆地站着。
李林妈看了他爸一眼又看了李林一眼,谁都不敢往下想。
李林开口打破沉默:“奶奶是神婆,他们跟哥哥同一天死,奶奶这样做有她的道理,说不定是天机跟你们说了就不灵了。”李林说这话是为了安抚住他父母。这种胡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不过他父母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李林想到,哥哥死的第一年奶奶没有去堰平氹烧纸钱,哥哥死的第二年,也是第二个小孩死去一周年的时候奶奶才开始去的,往后的每一年6月18都去,直到奶奶去世。
为什么不是哥哥的周年忌就去,奶奶是那么重视这些的人,她不可能记不得。
李林彻底断了思路。
李林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突然在背后纸烟盒广告缝隙中歪歪斜斜的几个字“两个抵一个,保李林,阿弥陀佛。”
李林看得脊背发凉。
烧了所有的纸。
开始认认真真写他的论文。
不知道村里关于水鬼的传说要传到哪朝哪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