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在某一瞬,身心俱疲,整个世界都被掏得虚空。想找个依靠暂且休整,却发现所有人,所有物都逃到了对立的面,对自己避之不及。就如同现在的我,我爱的,爱我的,曾经相信的,如今绝望的,无论好歹,都已叛离归为敌对。”
迢迢在日记本下写下了这样的句子。笔尖挪动得疲乏,勾勒着悲绝的笔画。她一一细数短暂的过往,试图找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停下,回头,屈服,就像周围所有的人一样,随波逐流。
只是徒劳,她的执拗从来不是用某个牵强的谎可以引导的。手机按部就班地响起,提醒她该起身去晚自习。她慵懒地关掉,不再理会。不想像以往一样,遵循那一套无形的程序。时钟指针交错成的每一个形状都规定好她应当身处何处,做着什么样的动作。她不想再继续干枯的重复。
实在太倦了。最初凌厉的锋芒都被消磨殆尽。迢迢是,其他人亦是。只是别人是被磨成圆滑的卵石,而迢迢却是被自己的棱角割得遍体鳞伤。她想起自己最开始,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竟开始嫉妒。
刚走进高中教室的迢迢,对一切都充满新鲜感,简单环顾,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自顾自赏起窗外的景。渐渐的,入迷,出神。现在想起那真是最惬意的时刻,以至于她都不知何时教室已经坐满了人,只是兀自构造着自己的篇章。
“这里有人坐了吗?”一个声线将迢迢拉回教室,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回头时看到的那张略显羞赧的脸,尽管她的永远也没有剩下多少时间。“没有。”她稍稍摇头,微微莞尔。那个男生收拾妥当,才发觉迢迢一直看着他。
就连迢迢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那时目光会流连。那张脸并没有惊艳的漂亮,只是稍微清秀而已。或许这就是命运自以为幽默的地方,明明没有见过,偏就有惺惺相惜的似曾相识。男生尴尬地愣住,想不出合适的对白,只好转了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唐迢,千里迢迢的迢。”
“哦,我叫李遥。”
这就是他们的初逢,毫无新意。可迢迢记忆犹新,只是不知他是否记得。像火车上换票一般交换了姓名,两个人都开启了一段新的旅途。正式开始上课之后,他们的位置终于是被换走。可李遥仍时常偷看第一次遇见就失礼的那个女孩。那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的心似乎总是游移不定。有时候和其他同学一样听得认真,但多数情况总是倚着墙,放眼窗外,或是低头写写划划。
时日久了也勾起老师的注意。迢迢总是被斥责不专心,三天两头就被唤到办公室。可总不奏效。没人奈何得了她。她好像看不到周围的同学有多刻苦努力,也听不到老师们的话语有多苦口婆心。一切都只是凭着她的心意。
“你不觉得那些树,那些花,每天都不一样吗?”李遥问她时,她伸着懒腰慵懒答道,眼睛也没有放过窗外树枝的哪怕一个摇摆。
李遥顺着看过去,却没看出有任何的不同。树就是树,即便是冬天也不会枯黄落叶,一如既往的青翠欲滴。“你仔细看啦。”迢迢催促他,可是再仔细至多就是想起课本里“常绿阔叶林”之类的术语。
“它们早上和傍晚不一样,一个清丽一个绵长;心情好和心情糟时不一样,一个飒爽一个凄美;雨天和晴天不一样,一个楚楚可怜一个容姿焕发。应该说,它们就没有一样的时候。”
李遥对这番议论无言以对,只是更觉得迢迢很奇特。恐怕再不会有人像她一样为一株树作那么多区别了吧。他看到迢迢桌上摆放的并不是作业本,而是成堆铺满娟秀字迹的稿纸。李遥拿起几张看看,都是小说、散文、诗歌之类。“你自己写的吗?”“对呀。”
现在他明白了迢迢为何会有那样异于常人的感觉。兴许诗人都是这样的吧。李遥很羡慕那些作家们,用自己的笔组合出那些漂亮的字句。曾经他也想像他们一样,可是却不得不按照既定好的路线去走:读书,考大学,找一个不好不坏的工作。
其余的都只能是想想而已,再无更多。
现在真的有一个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竟有些“受宠若惊”。迢迢忽然很吸引他,不只因为那些文字,更因为她为了这些字句能够不顾学校的规矩,一副孤注一掷的姿态。他不懂,对这些课程不管不顾是什么感觉,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然而令迢迢疑惑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实践自己当初立下的志向为何还要投鼠忌器。教室四壁锁得空气都凝滞,却锁不住迢迢的思绪。她随时可以神游到不可见的遥远,至于老师讲授的那些所谓知识,她只是挑着,捡着那些奇妙的有趣的听了去。
“那些东西既无聊,又没用,而且浅显的东西总是一再被他们解释得复杂。”迢迢总是这样为自己辩解。谁都拿他没办法。所有老师都失望之极,都认为她无可救药。但考试成绩单公布时她却不像老师们认为的那样一败涂地,也没像所有学生期望的那样引人注目。仅仅是过得去而已。
“都说了其实很简单啦,就是他们在故作深奥。”迢迢面对李遥的诧异解释得轻描淡写。随即她话锋一转:“倒是你,你不是也很喜欢写作吗?怎么不写一些呢?”
“每次考试作文我都有写啊。”
“那种东西也能算吗?从第一个字,第一个标点就规定好了样式。照着模子模仿得越像分数就越漂亮。那样不是你该追求的好吗?”迢迢总是对老师教授的那一套写作技巧嗤之以鼻。她从不依着那些框架,第几行该论述,第几行该抒情,第几行该举例。没人能猜得到她的思路是怎样,一切都随着她的心情。
“那……我该追求什么?”
“文学是种艺术,艺术是没有准则的。作品被雕琢成什么样是作者自己的意愿。这才是你该追求的——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正是迢迢唯一的原则,也是她所有悲剧的源泉。她的信条使她成为整个世界的异端。我们都置身于井然的秩序之中,谁也逃不掉。李遥也逃不掉。所以他迟疑,踌躇,不敢像迢迢那样肆意潇洒。
“如果你觉得那样很难的话,那你可以从一些简单的开始啊。”
“比如什么?”
“比如……我。”
总是那么不着边际。李遥从来猜不到这个女孩会说些什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循规蹈矩惯了的李遥不知迢迢的肆意是什么滋味,也不敢想象自己是否也能像她一样无所顾忌。迢迢踮脚,凑到他的耳边说:“其实顺从心意很简单,难的只是打破那些枷锁。”
李遥犹豫不决该如何回应。他看着面前靠在墙上的女孩,朱唇微噘,翘首望着他,眼睛里漾着企盼。也许每一个女孩都会有这样的渴望吧,一份完满的爱恋。多情的诗人应当更是如此。
可李遥自己渴望的是什么呢?他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份自己也总是不觉向往的幸福。倘若接受,那他将背离曾经的自己。这样的结局究竟是不是得不偿失?李遥衡量着,犹豫着,迢迢却等得忐忑。
摆脱惯性那么难,教人只能望而却步。站在十字路口时,也想直接左拐,走到飘香的蛋糕店。可是终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往前挪动,穿过绿灯,朝着既定的方向一直往下,往下,没有节外生枝。
就这样吧,顺着程序进行就不会出错。就算错过什么精彩,也还是能一路平坦地走下去,没有风险,直至终点,不是吗?可是言辞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对上了迢迢眼里的灵韵。
既然她能毁坏那些规矩,我又何尝不可?
哪怕只有一次,也想让枷锁打破得气势磅礴;哪怕只有一瞬,也想让自由流淌得酣畅淋漓。
火热遒劲的手攥住了纤细柔软的手。两只手紧紧相握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关在了手心,不会流失,不会毁坏。
如今迢迢斜靠在自己的桌上,回想那一刻的自己,天真得惹人嫉恨。“要是可以回到那时候就好了。”她喃喃自语。只是她知道没什么能回得去,所有甜蜜光景都一去不返,那个在她的劝诱下尝试为自己写作的男生再不会出现了。
李遥学着迢迢的样子,试图在树枝的每一个摆动中抓取灵感。也经常为了推敲某个字某个词忘乎所以。“感觉怎么样?”迢迢往嘴里塞了一片口香糖,拿起李遥的作品看起来。“哎呀,很差劲啦。”李遥一把夺回,“总觉得什么地方差了点。”
“管他呢。并不是要苦心孤诣经营一篇至佳的妙笔,只是要享受那过程里的欢愉。你写的时候觉得快乐吗?”迢迢凑到李遥的耳边问。李遥点点头,他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无拘无束,自己营造一个完美世界,喜怒哀乐全都倒入,搅拌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洒在纸上。
似乎一下知道了什么是存在呢。李遥尚在享受那种惬意,没发觉迢迢已经默默吻了上来。就请让时间停留在这两瓣柔软上面吧,让所有幸福和快乐都定格在这个夕阳下。迢迢想,李遥也想,一切都停下。正西沉的斜阳停下,正飘零的梧桐叶停下,接踵而至的不幸命运都停下。
新的成绩单如期分发。李遥的“肆意妄为”让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很容易就顺藤摸瓜找到了迢迢。因为她总是过分张扬,不懂得偷偷摸摸掩藏那份甜蜜不让同学们知道,不懂得她引以为傲的那种幸福是师长眼里的大忌。
结局可想而知,迢迢被审判承担所有的罪。不务正业的是她,引诱李遥的是她,乃至影响班级形象的仍旧是她。自此迢迢被视为红颜祸水,模样可人,俏皮伶俐的女孩再无人愿意理睬。
就连她的学徒也被迫将她冷落。“对不起。”李遥还是敌不过周遭推攘他向前的力量。衍生的枝节总要被修剪,留下本分的按着园丁的意去生长。李遥也只能无可奈何,只能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疯狂的原野上徒留迢迢苦涩地笑着:“我们并没有谁亏欠于谁,这三个字用得真不恰当。”可她自己也说不出什么话更恰当。只有勉强地撑着上扬的嘴角,好像真的满不在乎。她不怪李遥回到了和她对立的面,因为并没有谁的错与对。不过只是同归的殊途。李遥选择的妥协也好,迢迢坚持的放纵也好,都只是为了实现存在的意义。不过一个是约定俗成的意义,一个是她心目中的意义。
谁也不能贬斥对方的选择是错的。
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亲昵,在进入高三最繁忙的那个节点。迢迢竭尽全力让自己留在对方眼里的是一个笑脸,就算只是一个无比凄然的笑脸。
之后便一切回归正轨。李遥重新回到曾经的躯体,有条不紊地按照预先定下的那样过着日子:起床,上课,复习,睡觉。日复一日再无差池。迢迢一如既往地时而听课,时而放眼窗外。那棵四季常青的树意外的枯黄,似乎是染了什么病,很快被移走了。
“他们从来不会想起自己曾在它身上攫取过多少乐趣,即使前一天还享受过荫蔽,第二天便抛弃得毫不客气。仅仅因为它已经不合他们的意了。”
那天迢迢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句话。但树被遗弃尚有她去可怜,被遗弃的她却无人同情。
更不幸的是,所有人为了高考都孤注一掷,豁了性命般奋力。迢迢的短板暴露无遗。从来只是浅尝辄止的她被甩得愈来愈远。那些知识没她想的那么简单,虽然每张试卷都是陈词滥调,可迢迢就是愈来愈力不从心。老师们一副早已看到她的结局的姿态,早不再多舌,因为都是徒劳。还是感化不了她,甚至一点危机感都未在迢迢心中出现。
她从不在意的。
可是妈妈很在意。不知多少次,妈妈几乎是哀求她。迢迢不抵抗,也不顺从。对老师们她不卑不亢,可对妈妈却不能不为所动。每每与妈妈的谈论总让她痛得要哭。连世上的至亲也选择了对立,她又该怎么选择呢?
生命的源头和生命本身,她必须背叛一个。即使再不愿意,即使再祈祷,这世界也不会恩赐她一个两全其美。
要她背叛自己去过那种最厌恶的生活吗?迢迢从来不敢想那是什么滋味。可是妈妈一直为自己的操劳她又无法视而不见。通过那种处心积虑牵引的关系网,妈妈终于请到了一位大学的校长到家里来。
“她其实很聪明,天资很好。只要她能把成绩稳住,再往前靠那么一点点。我能想办法录取她的。还能把她分到一个好的专业。”老校长在酒桌上侃侃而谈,“你想要念什么呢?”
“我……”迢迢不知如何应答。妈妈很早以前就反对她的目标,能提出各式各样的理由阻止她,她却拿不出借口反驳。
“您觉得什么好呢?”妈妈代替迢迢做出了回答。
“药理是很有把握的,其他的诸如金融,也不是没办法……”
两个人为迢迢描绘着光明的前景,与之相关本该最密切的迢迢却被遗忘在了讨论之外。她根本无法插嘴,只能默默退到了房间。他们聊得越来越起劲,全然没发现中途离席的迢迢。是不是该听妈妈的话呢?忘记最亲密的伙伴,丢掉最喜爱的幻梦,学着身边的同学们做一台乖巧的机器。
迢迢掏出了日记本,拖着疲乏的笔尖开始记录最阴郁的心情。一边写,一边试图找到说服自己投降的理由。所有人都已经逃到了对立的面,她再无人可以依靠,这样还有必要负隅顽抗吗?
最爱的人也已经臣服,她还有必要执迷不悟吗?
最亲的人也不曾理解,她还有必要勉强支撑吗?
最美好的时光都已毁灭在回忆里,她还有必要继续经营惨淡的梦想吗?
“当最珍贵的东西濒临毁灭,所有的存在都找不到意义支撑时,才会领悟‘绝望’是多么沉重。刀刃锋芒毕露,两面都是逼人的寒气,总有一端的人会被伤得鲜血淋漓。实在太倦了,我已失去了继续抗争的气力。就这么结束吧,免了两败俱伤的尴尬,代之以我的自私和残忍。”
门外的喧嚣声依然不止,老校长更加起劲了,开始吹嘘起自己年轻的故事。迢迢合上了日记,将它摆在了桌上最醒目的位置。“珍重。”她轻轻吻了那个最亲密的伙伴。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了,她却没有再看。她害怕某个名字会让她犹豫方才的决定。
推开窗户任由冷风灌进,吹散喧闹,吹散苦闷,吹散积压了那么久的烦。迢迢终于有可以会心地笑出来。楼下的车水马龙多么繁华,霓虹扫过的世界那么漂亮,却没有可以镶嵌她的位置。
既然是这样,那还是自觉地退去吧。她挡不住现实的来势汹汹,又跨不过与梦想间的迢迢千里。那就干脆退去吧,用最消极、最利落的方式去毁灭这调和不掉的矛盾。
只要矛盾的一方消亡,矛盾即会自行化解,不是吗?
就算整个世界都背离,至少也让她保留下最后的骄傲吧,不要让自己背离了自己。
迢迢也终于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