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秦木子
1
七十年代初的一天,我放学回来,听母亲说有人借住我家南河边的旧屋。于是,晚些的时候,就见闲置一年多的老屋有了亮光。隔着一条河,一片河滩玉米地,两百多米的距离,盈尺的窗口,泛出淡黄色的光亮,在深秋的夜里,像落在深井里的月亮,照着我们急于探知的眼睛。
次日便见到一妇女,短发齐肩,黑脸,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洼,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牵着她的儿子,叫苟小宁。母亲说,叫何姨。我偏头微笑,在心里试叫了一声,还没从嘴里放出去,何姨一笑,抬起夹烟的手摆摆,说,孩子怕生。又一提右手,说,宁娃,以后多跟哥哥玩。
何姨跟母亲说话,我便带了苟小宁出去玩。苟小宁小脸白净,头发也短,可以看到白白的头皮和脖子,灯芯绒上衣,蓝色裤子,白球鞋,一看就是城里人。苟小宁说他上一年级,我说,我上三年级。我带他到镇上,在唯一的街上走了两个来回,找到我的几位同学,把苟小宁介绍给他们,似乎是一件偶然得到的宝贝。我说,这是宁娃,城里人,读一年级,住在我家老房子里。
过了午饭时间才回去,何姨有些焦急,从矮凳上起身,掏出一个手绢给苟小宁擦满脸的汗水。母亲说,我说没事吧,前后就这么大点地方,人都认识;不比城里,人多地大,复杂得很。何姨笑说,就是,宁娃还没有一个人出去过。母亲说,宁娃,以后多跟哥哥玩,上下几十里,有山有水,随便走动。何姨说,千万不能下水。母亲看一眼我,说,像小平这么大的娃娃,一个夏天都泡在河水里。何姨摸摸我的头,说,难怪这么结实。
2
何姨之前是老师,教初中语文,家里藏了一些书,给女儿苟建华揭发了,所以被打倒,下放到农村改造。因此,母女跟仇人似的。何姨多次说,我没有女儿,只有宁娃。苟建华下乡在更偏僻的村子。有一次来找老苟拿钱,不过河,站在河南与河北院子里的何姨对骂。何姨说,我没你这个女儿,你走吧,你去当你的积极分子!苟建华说,我更没你这个妈,要不是你藏着那些毒草,我爸会从城里调到这个山沟里来吗?要不是你,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能下乡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中午的时候,老苟回来了。小个,头发刮光刚长起来,不到一牙高,黑少白多,脸色比何姨更黑,右脸上有一道伤疤,像匕首一样从眼角直插到耳根,细眉细眼,但眼光凶狠,从细细的眼缝里射出来,轻轻一扫,河两岸的女人立即沉默,不再言语。何姨转身进屋做饭。苟建华则走近老苟,拍掉他肩上的面白,柔声说,爸爸,我需要买牙膏和卫生纸的钱。
老苟掏出五元钱给苟建华,说够吗?苟建华挽住老苟的右臂,笑说,够了。老苟说,吃了饭再走。苟建华说,有同学在街上等我,我们骑车来的。老苟又掏出两元钱给苟建华,说,那你们在街上吃碗面,早点回去。老苟上了桥,苟小宁赶紧跟在后面。
苟建华拧身向大路走去,两条粗壮的麻花辫搭在背上。绿色军上衣,洗白的劳动布裤子,白球鞋,都很贴身,显出她紧绷绷的身体曲线,比村里的知青更洋气、好看。
我一直跟在苟建华后面,看着她走到远处,拐了弯,消失不见了,才转身回家吃饭。
3
晚上无聊,姐姐去何姨家,我也跟去找苟小宁玩。三十几平方的屋里,大床三面靠墙,支在我家之前盘炕的位置。苟小宁趴在窗前小方桌上写作业,我坐在他对面等他。姐姐上初二,向何姨请教作文的事。她们坐在矮凳上,背靠床沿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何姨在讲故事。她抬起右手捋捋头发,左手夹根烟,放进嘴里猛吸一口,慢慢吐出,虚眼看着对面的墙角,陷入沉思,又似乎一下子进入了故事里面。突然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每人一颗。我慢慢剥掉红色糖纸,最后一个把透明的糖粒放进嘴里。何姨看着我闭住嘴巴,咽了一口甜甜的口水,笑问我甜不甜。我说,甜。何姨放心了,转向姐姐继续说,七仙女随六位姐姐到凌虚台游玩,碰到卖身葬父的董永,见他忠厚老实,善良勤快,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后来,他们经土地爷爷说合,槐荫树作媒,结成了夫妻。为了帮董永赎身,七仙女和董永一起去给傅员外家干活。董永耕田、七仙女织布。傅员外很坏,想长期让董永俩口子给他干活,想了一条毒计。
关键时候,何姨又点燃一支烟,慢慢吸。姐姐急了,说后来呢。何姨吸完三口烟,才说,傅员外要七仙女一夜织成十匹锦缎,织成了,董永的三年卖身期就变成一百天,织不成,三年变六年。姐姐倒吸一口凉气,睁大眼睛说,十匹锦缎,不可能完成。我说,七仙女可以请孙悟空帮忙,吹一口气,一下子就变出来了。姐姐说,去去去,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七仙女跟孙悟空差了十万八千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强辩说,你才不懂呢,孙悟空一个鹞子翻身就到了七仙女跟前。姐姐真急了,瞪我一眼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又转向何姨,笑说,何姨,后来呢。
何姨说,幸亏七仙女有六个姐姐,她点燃大姐留给她的救急香,姐姐们闻到,很快就从天上下来了。七姊妹一起动手,很快织好了十匹锦缎。第二天交给傅员外,傅员外赖不过,只好将董永的卖身期改成了一百天。
一百天很快过完了,夫妻双双回家去。一路上又说又笑,好不高兴。可惜,唉!
我们一起看何姨,何姨双手捧着脸,头一点点低下去,放在自己膝盖上。姐姐拍拍何姨的肩膀,说,何姨,你没事吧?何姨摇头,似乎脖子太累,支撑不住头,需要歇歇。过了一会儿,我差不多要睡着了,何姨才抬起头,继续说,正在他们高兴赶路的时候,玉皇大帝派的天兵天将到了,天昏地暗,捉了七仙女回天宫。姐姐说,再后来呢。何姨笑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辈子没再见过面。
4
很晚才离开何姨家。何姨送我们到河边,用手电照着水上的木桥。木桥其实就是两根靠在一起的木头,大腿粗细,俩头搭在岸边的石头上,人走上去会摇晃。我先走,到桥中间故意用力闪了一下,差点把姐姐颠到水里。姐姐干脆停住,等我过去后才接着走。
过了河,何姨灭了手电,在河对面说,有空再来玩。我和姐姐答应了一声,赶紧缩身往家跑。月亮又园又大,低低地悬在空中,黄黄亮亮的,照得天地澄明,能看清远处山上的树木和梯田。河滩里的玉米更是清晰,排着整齐的队列,像士兵一样一动不动。我们的影子跟在我们脚下,像怕黑又怕冷的孩子,不是往玉米林里钻,就是向我们身上靠。偶尔出现的秋风,掀动玉米枯白僵硬的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姐姐说,鬼来了!
我们一口气跑进家,关上门,才放松下来。母亲有点生气,说,深更半夜的在外面鬼叫啥?我说,刚才碰到鬼在玉米林里走路,沙沙沙的,吓死我了。母亲说姐姐,以后不准吓唬小平,吓出毛病来你养他一辈子。
老苟一月回一次家,送些米面和木柴,冬天的时候会外加一袋木炭。只要他不在,我们晚上就去何姨家窜门,听她讲稀奇古怪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还有红楼梦。很多年都在为梁山伯和祝英台遗憾,不明白为什么会相思成疾,而且救命的药引子竟然是祝英台的血衣。不过,虽然不全懂,但也很感动,并在幼小的心里立誓,以后碰到喜欢的女子,一定要一心一意,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变心。姐姐更是刚烈,中学毕业坚决嫁给初恋,先结婚后立业,一切从零开始,吃了不少苦头,但心里却一直高兴,觉得爱一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形影不离,比故事里的神仙们幸福多了。
5
79年何姨搬回了城里,以后再没有见过她。我曾经去粮店找老苟,希望打听到何姨的消息,但老苟调走了。在城里读高中时,有空喜欢在街上走,两万多人的县城,不大,我想经常在街上走,大概会碰到何姨,苟小宁,或者老苟。走了三年,结果一次也没有碰到他们。
大二寒假,坐长途汽车翻越秦岭,听邻座一位退休干部模样的老人,跟旁边的乘客说起老苟。老人指着山坡上的一座孤坟说,那个坟,埋的就是老苟女儿,下乡的时候嫁给公社革委会主人的儿子,难产,赶去县城医院的路上死了。我立即起身,把上身伸出窗外,在车子转弯前看了眼,没见到全坟,只看到灰黄杂草覆盖的半截土堆。
我赶紧向老人打听何姨和苟小宁。老人说,何老师平反后办了病退,让女儿顶班,女儿生娃难产死了;儿子顶了老苟的班,在粮食局上班;老俩口85年初回汉中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