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直的背
儿时的事,大都记不清楚了,但是三岁时父亲背我去二医院做疝气手术的事儿还记得一些。
那时候,去一趟医院真难:八十多公里颠簸的土路不说,单说搭便车,就是一件没有准头的事。当时农场没有通勤车,遇见路过的拖拉机或者马车,要给别人说好话,人家才肯捎你一程,我们管这叫“搭便车”。搭不上便车,只能走路了。
不知道那次搭没搭上便车?也不知道是什么天气?父亲背着我,提着包,心里着急,汗水浸透衣襟是少不了的。我当时不懂事,趴在他背上 “妈妈呀!”哭个不停。父亲回去以后向母亲告状,母亲听罢乐得合不拢嘴。
没想到,就在那年冬天,父亲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遭遇到了批斗:200多人的礼堂鸦雀无声,舞台上高悬的汽灯“哧-哧”作响,照在悬挂的皮鞭、狼牙棒之上,也照在父亲困惑的脸上。批斗的人上来就问:“李宗伟,你在当莫二场团委书记期间,为什么要选择成分不好的‘狗崽子’作后备干部?”
沉吟了一会,父亲挺起胸,朗声答道:“我这样做,完全是按照周总理指示办事。” 众人一愣,还以为是听错话了。他又接着说:“周总理指示我们: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冷场,尴尬,批斗会不得不就此结束了。许多年后,重提这件往事,父亲还是一脸凝重:“我是假借总理指示,为农场网罗人才啊。”
从我幼年时起,我们家就在农场的连队、机关、工厂之间搬来搬去。无论在哪个单位,除了吃饭和睡觉,其它时候很难见到父亲的身影。他总是边看报纸,边催促母亲快点做饭。吃完饭,放下碗筷起身就走。
青年是农场连队里最有希望的力量,但也是需要保护的一群人。青年班刘班长为了鼓励大家多挖土方,一激动把“对伟大领袖的爱”,与“对敌人的恨”给说颠倒了。很快,有人报告了团场保卫科。第二天一早,父亲在半路上迎候保卫科科长一行人。他在冰天雪地里走几公里路只为了提一条建议:抓人前,科长能不能先单独与班里的人谈谈话?没想到大家众口一词:刘班长不是故意的。刘班长于是逃过了口误之灾。
父亲是搞团组织工作出身的,他认为,如果要让一个集体生龙活虎有力量,首先要让大家敢于说话。人只有敞开心扉了,工作才有劲头。这样做,单位领导就要承受一定的压力。
母亲一直鼎力支持父亲,但对他如此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还是有保留意见的。她曾认真地对我说:“你长大了可不要像你爸爸那样:一年忙到头,整天不着家,有什么意思啊?”父亲三十多岁就患了神经衰弱,而后又与高血压、房颤和糖尿病相伴终生。
文革结束那年,父亲负责团场的“揭批查”工作。当时,审查到一位教师给文革头目写信的案卷。大家都认为要严格处理这个人。父亲反复阅读那人的亲笔信以后,认为他只是想反映学校问题,还够不上“有牵连”。于是只对那个教师批评教育,从轻发落了。父亲说,对于人才要宽松,我们要敢于担责。
当父亲手中握有一点点权利的时候,有人就恭维他正派、坚持真理。而母亲并不看好这些,她曾对熟人说:“老李太古板了,他不善于变通,也从来不会为自己办事。”母亲在90年代因肺病去世。之后,我心里一直有道坎:若不是支持父亲工作,母亲能长期待在粉尘最重的打包车间吗?会得上肺病吗?
父亲历来要求自己及家人正派和廉洁,然而,这些并未使他的仕途一帆风顺,相反,倒是许多年的原地踏步。周围一些善于搞关系,但是能力平平的人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无以解忧,他只有把内心的苦闷写在了个人文集《今生如蜂》中。
父亲在基层连队工作的时候有两位好朋友,一位姓李,一位姓胡,都是干了一辈子的农活。没想到分开几十年后,他们又在市区做了邻里。李叔叔过世,父亲是第一个赶到病房的。父亲家迁去外地以后,还两次委托我去看望胡叔叔。
有一次,我试探父亲:你们这么好的关系,为什么不曾提携他们?父亲正色道:“我们那个时候啊,提倡的是大公无私。群众信任你,你总不能台上说一套,台下做一套吧?”看着满头华发的父亲依然无怨无悔,我的那些不以为然也就不再纠结了。
时光不饶人。父亲因多次脑梗住进了危重病房,他病倒了。危重病房允许家人陪护,我也有了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给他喂饭,逗他玩,擦拭身体。渐渐地,他不再让我感到陌生了。虽然他的右半身不能动弹,但侧身的时候,仍然是肩膀宽阔、后背笔挺,像没有遭遇过病痛折磨似的。
在病房里,病友会发出呻吟或喊叫声。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在喊“娘啊!”我不解地问护工,喊娘是因为疼痛吗?护工笑了:“那可不一定。时间长了,你会经常听到的。”
有一天,我也听到父亲用浓重的乡音在喊:“娘啊!娘啊!”我先是一惊,仔细看了一下,他还在熟睡中啊。又想起护工说过的话,我心中释然了。这不正是冥冥之中归乡的呼唤吗?奔波一生的游子,终于可以回到他阔别已久的故乡了,回到金牛万泉山下的李家窑,见到至亲至爱的娘和亲人了。
2023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