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读了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只觉魏晋风度是潇洒畅快,是自由不羁。
后读了李泽厚《美的历程》中“魏晋风度”这一篇,才发现,魏晋风度是沉郁悲凉、是直面死亡。畅快不羁的“风度”背后是坚韧勇敢的“风骨”。
之所以会有这样更加深入的认识,与《美的历程》中对魏晋时期社会背景的介绍分析密不可分。
开篇便提到“魏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变化时期。无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整个意识形态,包括哲学、宗教、文学等等,都经历转折。”——这是一个“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
死亡如一张网,始终缠在魏晋时期人们的心头上。
它首先来自东汉后期自然灾害的泛滥,地震、狂风、旱灾、虫灾等灾害此起彼伏地爆发,造成了大规模的集体死亡。
除了天灾,又有许多人在战争中丧命。东汉末到曹魏时期,群雄纷争战事频繁,连曹操这样的久经沙场之人,面对战争的残酷,也不免在《蒿里行》里写下:“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又如王粲《七哀诗》中“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另一方面社会上层的残酷争斗、司马氏的政治高压,更是让文人士大夫们如履薄冰,有的甚至被迫卷入政治旋涡以致丧命,如孔融、何晏、嵇康等等。
死亡是人类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永恒课题。
魏晋的文人们,便选择了在玄学思辨中“死里求生”,用诗文享受短暂人生。
后人看到魏晋通脱华丽的文学作品、放浪形骸的文学现象,多数只会想到个性张扬、风流潇洒的“风度”,然后会觉得这是一种只图享乐的、甚至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深入了解了魏晋的时代背景,体味了魏晋文人们内心的恐惧、挣扎与无奈,我看到了洒脱畅快的魏晋风度背后,是一股无比坚毅的力量。
雄心壮志、建功立业、进取有为是一种看得见的积极向上的力量。而游乐山水、服药饮酒、清谈作诗,看起来也许堕落、腐败、颓废,但其实这些也是对抗挫折、热爱生命、在浑浊世间保持自我、艰难活下去的方式,这也是人的力量的一种展现——以最纯净的精神力量对抗黑暗现实与死亡恐惧。
鲁迅先生尤爱魏晋风度及六朝文,甚至面对死亡时,留给亲属的“遗嘱”中有一条是:“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让人想起“竹林七贤”刘伶的“死便埋我”的豪言。
可以说,魏晋风度已经渗透到鲁迅的“骨子里”,成为他精神世界和人格结构的一部分。鲁迅还有一句“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我认为也与魏晋文人很贴切:他们清楚这世界是多么黑暗不堪、多么令人难以生存,他们也知道死亡有多么恐怖、多么近在咫尺,但他们依然热爱生命、活出自我。
换到如今这时代,既能保持自我地活着又敢于直面死亡,也绝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