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那个白裙子的姐姐,是在一个暖洋洋的中午,我正在小区的草坪里遛我的小鸡仔,她打开窗户,趴在窗沿看着。
小鸡仔是在小学门口买的,一只五毛钱,我每天有一块的零花钱,所以上个礼拜买了两只。一只黑的,一只黄的,黑的叫小黑,黄的叫小黄。我捡了个纸箱子放在阳台,把小鸡仔放进去,放两瓶盖小米,一瓶盖水,每天悉心照料。小黄比较聪明,总是能在我上学的时候从箱里爬出来,到处拉屎。小黑笨一些,从来没跑出来过。有个礼拜天,我趴在箱边看了一小时,发现小黄是踩着小黑的头跳出来的。那之后,我就换了一只更高的箱子。
每天中午放学,我都急着回家遛小鸡。中午阳光明媚,暖气升腾,小鸡出来晒晒太阳,有助于丰满羽翼,快快长大。
我叫着两只小鸡的名字,它俩竟然也能听明白,摇头晃脑地朝我奔来。草坪前楼的窗户就是那时候打开的。扎着两条辫子的姐姐,把头伸出来,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好奇地看我表演,正午的阳光晒得她的头发金灿灿。她发现我看着她,就朝我打招呼。她长得漂亮可爱,看起来比我大一点。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不知道她从哪来的,反正不是我们小区的。因为我们小区每天晚上所有孩子都会出来玩,每个人我都认得。
在那之后的一个礼拜,每天中午我遛小鸡的时候,她都推开窗看。有天她身边又冒出一个衰老的脑袋,是她奶奶什么之类的人。她奶奶满脸堆笑看着我,并叫出了我的小名,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上去。
那个奶奶给了我两颗橘子,说什么她认识我家之类的话。因为我看她眼熟,所以也就剥开橘子吃起来。她随后把我引进一个房间,是那个姐姐的房间。姐姐就亭亭站在中央,穿一袭雪白的裙子,白袜子,白网鞋。花瓣形状的领口,花团形状的肩膀,瀑布一样的裙摆,像一个瓷娃娃一样。她笑着看着我,抓起裙摆轻盈地转了一圈。
她奶奶说,这是你牛牛姐姐,她在这住几天,你就找她玩吧。
我感觉见到了这个世界从没见过的东西。那之后,我每天中午都带着小鸡站在她窗下,等她打开窗户看我。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再也没出现过了。几天这样过后,我再也没有了遛小鸡的兴致,我甚至养它俩的心情也没有了。我觉得小鸡一点意思也没有,扔给了我妈。
那几天放了学我就藏在牛牛姐姐单元楼前的柏树旁,看她出来没。她奶奶进出买过菜,但还是没见她。我想她应该是走了,伴随着一阵失落,放弃了这件事。
一天晚上写完作业,我照例出门找小区的人玩,我到了小区花园,平时集合的人一个都没有,我便往小区的深处走。我隐约听见背后有一阵喧嚣,他们应该是已经玩起了“抓人”,这个游戏从一群人里猜拳决定一个被抓的,把他抓到后,再决定下一个被抓的。
我回头,他们像一群狼狗一样朝我奔来,我赶快闪到路边,领头的一个孩子抓住我的袖子,拖着我一起跑起来。
我问他要干啥。他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太阳穴的青筋膨胀着延伸到了头顶。他没听见我说话,也不看我。他像个冲锋陷阵的将军,睁大着眼睛,眼神锐利。我看其他人,都笑着叫着跳着。我知道他们要干嘛了,他们要做坏事。上次大家显现这样的精神头,还是抢一个流浪汉检的瓶子。
我也有点兴奋起来,又朝他喊了一声干啥,他瞟我一眼,随即用胳膊指着前方,大声喊:
“踩她裙子!”
其他人像火上浇油一般沸腾起来,朝远处一个闪烁的白影追去。喊叫声此起彼浮,都重复着这句话。
那个白影是条洁白的裙子,裙摆由两只手提着,白网鞋抬起又落下,两条辫子在空中飞舞,蓬松的花团般的肩膀上下跳跃。
领头的人率先冲上去,踩住她裙子后摆,她像一条鱼一样飞出,落下,滑了一段距离。他在裙子上狠狠地跺了两脚,就像把脚跺进冬天薄薄的雪。他插着腰掂量着她,用一只脚踩住裙子,另一只脚前后剐蹭,用裙子擦净他的鞋底。
更多的人围上去,学着他的动作轮番做了一遍。裙摆转眼污秽不堪,破碎零落,像在雪地倒了一盆墨水,像把花瓣抠破揉碎。领头的又把人扒开挤上去,伸长脖子朝她吐了一口,其他人笑起来,也开始跟着吐。
那女生趴在地上张牙舞爪,大声尖叫。她的脸上糊满头发,挣扎着要站起来。她的一条肩膀露了出来,另一只手死命地把衣服往上提。她看见我,突然停止了挣扎和叫喊。
我走上去,在脏乱的裙摆中间挑了一块洁白的地方,踩了一脚。我不敢看她,我朝她的肚子上吐了一口口水。
有个人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拖着跑起来。有个大人叱喝着指着我们走过来,我们已经逃到了幽森的花园,周围人笑着叫着骂着,蹲藏在花坛里,这是我们玩捉迷藏的常用场所。
我屏气凝神,抱着脑袋躺下蜷作一团,生怕有人把我逮着。过了一会,我悄悄爬起来,伸出头,望向远处昏黄的路灯下的马路。
马路中央的白裙子不见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朝四处张望,小心呼唤,我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可能他们已经又跑到什么地方玩了。
我从花坛里爬出来,晚上的风有些凉凉的,我打了个哆嗦,一个人愣愣地站着。我有点不知道刚才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我绕着墙角快步走回家。
我妈开门,又开了客厅的灯,明亮灼热的灯光刺痛了我的眼,我用胳膊挡住脸。我妈把灯关了,说我是不是又去小花园玩了,以后少去黑黢黢的地方,不安全。
客厅中间放了一个暖气片,我说夏天为什么要插暖气?我妈把手摊开,是两只奄奄一息的小鸡,一只黄的,一只黑的。我妈说两只小鸡胀气了,用暖气暖和暖和。这种小鸡容易生这种病,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如果明天还站不起来,就很难活了。
后来,我的两只小鸡都死了,穿白裙子的姐姐也再没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