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雨天生闲,妻又叫我帮她找找白发。
每每,妻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她微闭着眼,把头靠在我的怀里,任由我在她的头上胡搅蛮缠。扯下一根,我便递到她眼前,她也就眯着眼哼声。但她那似睡非睡的目光如电。有时不小心随手带下了一根黑发,她立马目光锃亮,大呼小叫:你这不是存心把我的黑头发扯光么?就剩下这疏疏几大根了,还不注意,对人有心么.....
望着妻痛心疾首的样子,我顿生内疚与自责。是啊,这些年,对于她,我亏欠的太多。歉然打量妻愈来愈多的白发,我的思绪也如这发丝缕缕,随窗外淅沥的雨声,飘得很远,很远。
妻年轻时也有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勤于梳理倍加呵护,时常地飘柔逸香。那时我们正锦瑟年华,同在一家国有企业上班,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岁月静好,原本以为人生的旅程从此波澜不惊,却不料卷入国有企业下岗的洪流,从此踏上漫长且艰辛的谋生道路。
或许,从十五年前起,妻的头发就开始变白了吧。突然地两个人都失去了稳定的工作,一下子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我一连几个月夜不能寐,辗转难眠。面子暂且不说,谋生的问题第一次血淋淋地摆在面前。妻轻松地笑笑,大家都不下岗了么,这是国家的事......怕什么?咱们好手好脚的,不相信连嘴都糊不了!只是没有手艺,又没有别的路子,不如在老地方开个粮油店吧,以前在单位干过这份差事,顺手些。其实,她是故作轻松地笑啊,深夜里,我分明听出她翻来覆去与低低的叹息。
就这样,在原先工作单位附近,我们租了一家老百姓的房屋,开起了一爿粮油店。记得下乡送货的第一天,妻特意买了件长大褂,说,做事就像做事的样子,穿上这个。当时心里头那个委屈啊,仿佛长大褂一穿上,就让人矮了三分,说啥也不愿意。妻说,听话!做这事,脏,罩在衣服外面,干净些,啊?我一抬头,看见妻满眼的期许与无奈,心中掠过一丝酸楚,哎,狗日的生活......默默地让她帮我穿上长大褂,扣上扣子。
开一爿粮油店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毕竟不是原先国有企业上班旱涝保收,那样松散随意,无甚压力。自己干,不一样了,得放下身段,改变思想。妻每天早早地起来,先打扫干净店内外的卫生,然后洗衣做饭带孩子,接着看店。有时候我出去釆购些货,妻就骑着自行车到处送货,颠簸在坑凹不平的乡村道路上。一天,陈庄一户人家办大事要三包米,妻踩着脚踏三轮车,中途下坡时,没想到刹车失灵,车像脱缰的马,直接往前冲。妻吓坏了,急中生智,将轮头对准坡边的一棵大树上撞去,车是停下了,只是,脚已鲜血淋漓......妻惊魂未定,一身冷汗。要知道,若翻下坡,后果不堪设想,那是将近五米高的陡坡呀。到陈庄,还有一段约两里的小路,妻忍着疼痛,硬是一包一包扛了过去......
妻内内外外忙,没有太多的精力来照看儿子,大部分时间放手让他一个人玩。儿子小,自然有些调皮。有一次,他端碗吃饭时找妈妈。妻正楼下洗衣服。于是儿子穿着我的皮鞋往楼下挪。不曾想下楼梯坡时,脚拌了一下,人摔到楼下,一只手被摔碎的碗片划开一条深长的口子,鲜血直流,哭得鼻涕口水一地。妻闻声跑过来,心里那个疼呀,紧捏着儿子流血的手,失声痛哭。到现在,儿子的手掌心上仍有一道疤痕,要知道,当时没有麻醉,活生生缝了七针。妻一提起这事,总是说,这七针,是扎在她的心上,老天爷为什么这样的狠心,要让她遭这么多的罪呢。
是啊,这些年,妻究竟遭了多少的罪?我只知道,下岗这些年来,除了过年那短暂快乐的几天外,几乎,我们十几年如一日守着我们的店,守着我们藉以为生的生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妻从来不埋怨,不沮丧,不逃避。记得三十九度的高温,我与妻冒着酷热下乡收玉米,自己驮包,汗流浃背。都说紫外线伤人呀,但挺挺胸就过了;收棉花的时候,连夜打包上车送到几十里之外的轧花厂,回家时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但揉揉眼就过了;年底货物进进出出,都是自已上、下车,然后兵分两路冒着严寒于冰天雪地之中,冷得直搓手直跺脚,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我知道,妻的白发,是这些年如许的劳累所致。作为一个女人,如此的勤劳,为了这个家庭任劳任怨,我,还有什么资格来偷懒来懈怠?没有,也不能够。
妻时常叨念她的母亲。说,要是母亲还在世,那有该多么地好呀,一定多孝顺孝顺她老人家。母亲生前受了多少的苦,为子女的幸福操碎了心,受尽了累,自己到头来却没有享到福!我完全理解妻的心情。母女情深,在我们下岗辛苦谋生时,岳母时常前来帮衬,看看店带带孩子。并絮叨我们趁年轻还生一个,两个孩子有个伴。可是,政策未能允许。后来妻意外地怀了孕。只是,精力有限,无奈地选择了放弃。妻总是说,要是母亲还在,该有多好!第二个孩子,肯定是生下来了。妻每说到这,眼里泪花泛动。是啊,要是第二个孩子在,该是上小学的年龄了......岳母去世以后,妻把对岳母的爱叠加到岳父身上,就是生意再忙,也要定时抽出时间去看望,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热时进凉,冷时添衣。妻对于我的母亲亦孝顺有加。只要母亲在我这边,生活起居,悉数包揽,母亲只管看她的黄梅戏。母亲喜欢老家及几个女儿家四处走走,妻说,就让她散散心吧,一个地方呆久了闷得慌。说来也怪,母亲原先的身体并不见得怎样好,但反而越老越好了,可能是心宽体泰吧。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媳妇操着一大家子的心,农村里有句话,您老人家是福奶奶啦。
我也知道,妻的白发里,有些是为这些上辈们而白的。妻的孝顺深深感染着我,也感动着我。妻总是说,人生在世,上为老,下为小。真的,这句话,在她身上得到了真实的体现。
我最欣赏妻的,还有她那殷殷的手足之情。无论两边的姊妹,只要对方有困难,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她都尽心尽力给予最大的帮助,从不图回报。大妹十几年前婚姻受挫折一度低迷,妻总是像母亲一般地呵护她教导她,劝她要振作精神,人生道路漫长,自有柳暗花明之时。后来大妹再婚,妻不遗余力给予感情上的调和以及经济上的支持,让他们在迅速迈向生意成功道路的同时,还收获了爱情的结晶。现在,外甥都十一岁了。一切真的来之不易,得力于他们这位开明识大体的嫂子。妻同样对内弟也灌注了自己的心血,多次给予精神上的安慰与经济上的援助。这两年运输业不大景气,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总是劝慰内弟跑运输第一要注意安全,生意慢慢来,不要一锹挖一口井。借助内弟为数不菲的钱,从来不提一个还字。妻说,人一生中哪有不落难的时候?关键时刻,要拉人一把,不能推人一把。姊妹都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今生有缘走到一起,应该互相珍惜互相关心,不然,怎么叫血浓于水?只有大家日子都好过了,才是真的好。再说,这山不转水转,谁能保准自己以后不有求于人呢。
我还知道,正是由于妻的明理、宽容,友爱、无私,才赢得了身边亲人们对她的亲热与尊重。她如今越来越多的白发里,是否也有几根根是为他们而生的?我想有这个可能。
是的,我之所以如今这样没头没脑没心没肺地活着,简单地快乐地活着,得益于妻。是因为她在有头有脑有心有肺地活着,只为别人,不为自己。这些年来,她没有买过一件上样的衣服,但这并不等于她不爱美。有时陪她逛街买衣,她左试试右试试,但最终总是说,算了吧,去年那件还是好的。为此,我与她翻过脸,但她依然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她没有用过一样高档的化妆品,更甭提什么面膜口红描眉。有的,只是再也普通不过的雪花膏,润肤霜。我过意不去,说,买点好的搽搽吧。她一咋呼,哟,看不上我了?想当年跟你时,我也苗条可人啊。再说,做这重活脏活的,能有时间天天在脸上抹来抹去?能不做事光靠脸吃饭么?听她一大通道理,我哭笑不得,但也深感惭愧;这些年来,每次她过生日时,我试图说服她吃个大餐庆祝下,她总是眼一横,怎么啦,钱多了?涨破壳了?日子如流水,慢慢过!但说归说,转身到菜市上买几个我入味的菜,笑哈哈地对我说,晚上弄几个菜给你下酒,犒劳犒劳你这个一家之主!这些年来,她总是在繁重的生意之余,还不忘把屋前的花圃空地处弄成一块块菜地,种上季节的菜蔬;这些年来,我偶尔出门溜溜,要么是同学聚会要么是文友采风,她总是鼎力支持,只是叮嘱我出门在外,不要孬喝酒,一伤身体,二丢脸面。临行时,总不忘往我兜里多揣点钱,免得让朋友们笑话小家子气.....这些年来,我亲爱的妻,你究竟为别人奉献了多少而为自己保留了多少?你的渐多的白发里,有几根是为自己而白的?
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宅心仁厚,勤劳节俭,今生有缘与你遇见并与你牵手,是我三生有幸。记得当年与你恋爱时,我问你,那么多小伙子追你,怎么偏偏看上我呢。你说,缘分呗。只是你又说,那时图我多读了点书,读书人总应该脾气好一点遇事明理点呗。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与你以后相处的日子里,我才慢慢学会了做人,学会了处世,有了一颗善良的,包容的,坚强的心。我知道,在你坚强的背后,同样有一颗温柔的心,一份浪漫的情。只是你舍不得花大把的钱去买浪漫。你只需要偶尔在傍晚,让我陪你走片刻乡村的小路;只需要偶尔在劳累时,让我轻轻捶捶你的肩;只需要像雨天生闲时,恬静地像一只小猫咪,迷糊地依偎在我的身边,让我替你找寻那一根根被岁月染白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