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牛肉面。一碗在这吃,一碗打包、陆易秋隔着热气腾腾的大锅,对忙得正欢的田田说。
田田点点头,抓起两团面,往翻滚的锅里一丢,在味料碗里勾了几下,随后把面捞起,加牛肉。整个动作连贯,利落,一气呵成。
现在,陆易秋每天都会穿越半个城,到田田的店里吃牛肉面,每次都是吃一碗,带一碗。时间久了,他发现她给他做的牛肉面与别人不同。西城人把牛肉面里的牛肉叫“帽子”,她给他的“帽子”,明显比别人堆头大。他留了心,看她如何给自己加“帽子”。果然不一样。她看似漫不经心,勺子往下一沉,挖出一大团,再落在锅沿上,左右两边抖抖,那辣椒沫之类的便泥沙俱下滚回锅里,然后将勺子轻轻一扣,几片干爽爽的牛肉便躺进了面碗。如此往复两三次,她才将面递给他。
他对吃向来不讲究,两个老面馒头,一杯豆浆,早餐便打发掉了。可现在不同,吃早餐不光是日常所需,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件重要得充满仪式感的事了。早上出门前,他会对着镜子,从头发到鞋子把自己整理一番,这才吹着口哨出门。
田田在“帽子”上的小手脚,让他有一丝窃喜,觉得她待他还是有别于寻常顾客的;又有些不安,觉得自己欠下了她,于是就开始琢磨,该如何偿还她的这份心意。像那些款爷一样,买单时拿张整钞,说:不用找。那显然行不通。请她吃饭看电影吧,未免唐突,万一被拒绝,反倒连现有的交情也没了。
他想起她每晚要去武夷路天桥唱歌,心里有了主意。
从田田家到武夷路,要穿过小半个西城。坐公交不能直达。他算好时间,每晚七点,准时出现在她家楼下。一开始,田田是有顾虑的,后来见他照常收钱,找零,一丝不苟,也就放心下来,由他去了。
只有他知道,只要她上车,计价器是不会正常跳表的。这个秘密,就像长在他心尖上的一株半开鸢尾,美好,难得,却又不愿与人分享。
这天,他突然接到田田电话,说要包车去李家坳。李家坳位于西城南边,山多,路险,是出了名的贫困山村。她要去那干嘛?他心里疑惑,却没有多问,很快赶了过去。
出城了。车子拐入一条蜿蜒的山道,随着地势的变化,车速越来越慢。两小时后,终于进入李家坳境内。已是初春,这里仍是一派萧瑟,大片撂荒的田地,像病入膏肓的汉子,黄生生地躺在山脚下。瘦山,枯水,只有零星几垄菜地,偶尔两声鸡鸣,显出几分生气。
就在那。田田指着一座土砌的矮屋子,对他说。屋子在半山腰,车子上不去。他只好把车子停在山脚下,随她步行上山。
妈妈!妈妈!随着一阵犬吠,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女孩三四岁的样子,乱蓬蓬的短发,黝黑的皮肤,一件宽大的绒布罩衣已洗得疙疙瘩瘩,辨不清颜色,只有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显出几分惹人喜爱的机灵。
妈妈?陆易秋看看小女孩,又看看田田,愣住了。
田田没理会他,只管张开手臂,一把抱住女孩。良久,她才松开手,把背包打开一样一样往外掏:彩笔,画册,本子,糖果,饼干......每掏出一样,就会引起一声惊喜的尖叫。
要走了。女孩抱住她的腿,小声央求道,妈妈,你今天不要走,好不好?
她蹲下身,摸摸那个扬起的小脑袋,眼里升起一团湿气。
乖,妈妈要工作,过几天再来看你。她柔声道,抱起女孩亲了亲,又放下她,然后快步离开。
她一口气跑到车前,拉开车门,将身子往座位上一扔,轻声抽泣起来。他呆呆地看着她,满心的困惑,可又不敢说一句话,便默默启动了车子。
等一等!这时,一个身影朝这边跑来。是女孩的奶奶,刚从菜地回来,听孙女说“妈妈回来了”,便赶了出来。
姑娘,你真是个好心人。她爸作死,丢下我们祖孙二人。要不是你,我们该怎过哟。
说着,她抬起衣角,擦了擦眼睛,接着道,我虽没念书,但心里还是亮堂的。你一个姑娘家,扯上一个不相干的娃,以后怎么找人家?所以......
她看了看驾驶室,下了决心似的,道,所以,你以后别往这跑了。
此言一出,田田的泪水决堤了。良久,她跨出车门,小声而坚定地说,我这个“妈妈”,是不会丢下孩子不管的。
从这场交谈中,陆易秋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女孩的爸爸,就是去年在抖音上直播吞火,而将自己和妻子活活烧死的男子。网红梦断,留下孤儿老母无人照管,田田就在人们的唏嘘声中,走进了这个不幸的家庭,做了女孩的新妈妈。
回程路上,田田困倦而睡,陆易秋却思潮翻滚。
他得承认,之前他对她的好感,大部分源于一种怜惜。她出生平凡,身世不幸,这让他男子血液中的同情心和保护欲被极大唤醒,他在她面前,一度感觉到了自己的强大。
而现在,他清晰地看到在她纤细的体内,驻扎了一种真正的能量,令他仰望和自叹不如。这能量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它让她自带光芒,如同一株淤泥中开出的花。
此时,她就在他身边,他感觉自己被映衬得无比微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