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两夜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一天

蒋永泰死了,冻死的。死人很正常,远的不说,就他所在的镇子也隔三差五死人,但冻死就很令人意外了。消息长了脚,长了翅膀,飞速扩散,炸醒了小小村庄。所到之处如同柴火烧水,冒泡了,沸腾了。消息传到小卖铺,打麻将的手扶着牌,愣住了。愣住的本意是既震惊又难以置信。能不难以置信吗?在物资丰富的今天,居然还有人冻死?又不是六七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别说冻死,就是饿死、摔死都不会令人吃惊。问题恰恰就在这里。除了打麻将的,连打扑克的也震惊。看吧,听到消息的同时,那举着扑克的手一直停在空中,将摔未摔,然后人就愣住了。还有嗑瓜子闲聊的,同样震惊,那瓜子皮还在嘴边将吐未吐。还有老板娘,猛地站起,还没站完全,腿屈着,腰弯着,像被定住了,一直未动。更有老蔫儿,瞠目结舌,然后针扎屁股似的,起身就走。

“滋啦——”火炉上贝类被烤熟的声音。贝类被烤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问题是它出现在针落可闻的小卖铺,这就了不得了,如同原子弹爆炸,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打麻将的把牌一掀——不打了;打扑克的把举在半空的扑克就势一甩——不玩了;闲聊的把瓜子皮一吐——不嗑了;老板娘直了腿,挺了腰——不坐了。人们谈论开了。谈论嘛,自然不会像大会作报告那样,有章有节,而是像进了夏天的旱厕、春天的花丛,一片嗡嗡声。七嘴八舌。你方唱罢我登场。最有权威的当属老张头。说他权威,不是因为他花白的头发,更不是因为他拄着拐杖,而是因为他和蒋永泰是邻居,是除了他老伴外接触最频繁的人。只要是权威,就有人信服,至于真假倒无人在意。挪椅子,拖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像负极遇到正极,都在向他靠拢,等待他的讲述,连他的同龄人也不例外。

讲述,自然先要感叹一番。仿佛不感叹就没有激情,没有激情就无法讲述。老张头也不例外。“唉——”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要说蒋永泰还是有很多优点的。”肯定的语气得到大多数人的点头。这一点头,使老张头兴奋,表达的欲望更加强烈。“他是个兽医。”再一次得到肯定。“他的手艺是跟他族里的一位大爷学的。”点头的人少了,对于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经历过的大多数人都不想听,但没经历过的少数人正听得兴起,出言打断终归不礼貌。不礼貌不说,还可能断了讲述的兴头。而且,好几个年轻一辈并不清楚蒋永泰的过去,当成故事也得让人听下去。于是,人群分成两拨,一拨紧盯老张头,生怕露了一个字;另一拨心不在焉,翻翻海鲜,喝喝啤酒。“生产队那会儿,兽医并不受尊重。要说为啥,自然是牲口少呗。全队加一起不过就几匹马,几头牛,外加几头猪。哪怕手艺通了天了,也没用武之地。没了用武之地自然得不到尊重。偏偏蒋永泰眼光独到,半学半猜,居然学会了。”

安静继续,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机遇谁都遇过,把握才是关键。把握好了,学以致用,出人头地;把握不好,成了屠龙之术,默默无闻。运气使然亦或命运如此?没人说得清。但蒋永泰命好,单干了。单干,不仅仅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名词,而是一个令人充满激情、释放自我的实实在在的事件。既然释放自我,自然就干劲十足。干劲足产量就足。粮食充足了,家家户户小到养鸡养鸭,大到养猪养牛。牲畜多了,蒋永泰自然成了香饽饽,靠一手骟猪绝技闻名于十里八村。说是绝技,说白了就三个字——稳、准、狠。同样在仔猪肚皮上剌一刀,到他手里像艺术。脚踩后腿,左手抓耳朵,右手拿手术刀,一剌一捏,不深不浅,将出血未出血,公猪两个肉球,母猪一个肉球,摘掉了。仔猪刚刚张开嘴,将叫未叫就被放开,弄得它不知道叫好还是不叫好,只能哼哼两声。仔猪满不满意不知道,但主人满意。主人满意了,自然就宣传。一传十,十传百,蒋永泰想不出名都难。

名声真是个好东西,得到它就得到所有。财富随着名声来了,地位随着名声来了,连媒婆都随着名声来了。姑娘是村花,不是哪个村的村花,而是十里八村都承认的村花。当得起村花,自然有标准,瓜子脸,白里透红;凹凸有致的身材,多一分则胖少一分则瘦;尤其是乌黑的头发,大辫子粗又长。唯一美中不足,个子稍显矮点。蒋永泰满意,蒋永泰十分满意。想自己自幼无爹无娘,“二两粮”那会儿差点饿死,兼之家徒四壁,能娶到媳妇都算祖坟冒青烟,何况村花。为免夜长梦多,抓紧娶进门才是王道。

蒋永泰高兴,脸笑成花。男人只要高兴无外几件事,抽烟喝酒、聊天打屁。婚宴很热闹,有关系的来了,没关系的也来了;本村的来了,外村的同样来了。蒋永泰自然逃不了被敬酒的命运。这是他第一次喝酒。想不到世上居然有如此美妙的东西,他以前居然白白错过了。酒,喝到嘴里火辣,咽下去火燎,非要形容,怎一个难受了得?可是,过一会却飘飘然,如踩棉花。思维不仅不混乱,反而愈发清晰。许多被遗忘的事像电影似的浮现于脑海,更主要的,“性”趣高涨。于是,酒融入他的生命,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那个年代的酒根本没有纯粮一说。刚从大锅饭转为小锅小灶,百废待兴,什么都缺。酒作为粮食的衍生物,更是紧俏。缺有缺的办法,紧俏有紧俏的方式,能做就是钱。于是,卖酒的人疯了,河沟里舀水,兑上,总要桶满嘛,不满咋来钱?没水咋办?没水还没尿吗?喝酒的人疯了,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高的享受,谁能不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所有人尽情释放,像被压到极限的弹簧,必然反弹。至于危害,拉倒吧!谁去考虑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所以,酒精中毒是必然的,只是早晚罢了。

蒋永泰好上了,欲罢不能了。可是媳妇不让。不让就不让,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兽医,尤其是农村的兽医,走街串巷是家常便饭,哪个村没有小卖铺,哪个小卖铺没有酒?没有下酒菜就带把花生米,没有花生米就带颗大葱。离了家门,自己舒坦,媳妇也高兴,何乐而不为?头几年,他像孔乙己,踱到桌旁,要二两酒,就着花生米或大葱小口慢品;五年后,倚着柜台,先一大口,嚼把花生米或大葱,再一大口,酒碗见了底;十年后,不坐也不倚,端起酒碗一口闷,边走边嚼花生米或大葱。实在没有下酒菜,寻个铁钉嗦两下。年头一长,浑身酒味儿。媳妇自然知道了,好在有一儿一女挡着,也不在意。他像司机终于有了票,肆无忌惮。再就手抖,像脑血栓后遗症,根本停不下来。本来手抖问题不大,可他拿的却是手术刀。手术刀和绣花针一个性质,不过一个在肚皮上,一个在布上,归根结底都是精细活。精细活自然不能粗着来,一粗着来仔猪就惨叫,仔猪一惨叫主人就不满。

也是时运不济,遇到谁家不好,偏偏遇到三毛驴家。三毛驴是什么人?无理还要闹出几分理,何况两人数有嫌隙。说起嫌隙,还是因为酒。三毛驴他爹去世,按规矩他披麻戴孝,早晚报庙,一切都很正常。看似和蒋永泰没一毛钱关系,巧在土地庙前的土地正是蒋永泰家的。三伏天,庄稼疯长,长势喜人。报庙不影响,可烧车马却没了地方。三毛驴找蒋永泰商量,答应痛快,说需要多大地方随便。蒋永泰讲究,三毛驴自然也讲究,邀请他吃席。坏就坏在吃席上。白事的席面不同于红事,不热不闹,草草了事。蒋永泰没喝透。没喝透就是将醉未醉,心情烦躁。心情烦躁总要发泄,他死活不同意破坏庄稼。夕阳下,纸车纸马到了地头,就等着给他爹烧去;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眼看时辰将近,三毛驴小话说尽,不好使;三毛驴低三下四,还是不好使。三毛驴发飙了。三毛驴发飙不同于别人,别人发飙大声呼喝、脸红脖子粗,他发飙恰恰相反,只死盯着对方。一般人被他一盯,心里发毛,下意识就会答应。但蒋永泰正酒精上头,天老大他老二,你瞪,他回瞪,像斗仗公鸡,大眼瞪小眼。如果不是先生喊时辰快到了,两人还要瞪下去。别看三毛驴像个盲流,但却至孝,事急从权,他掏钱买下未成熟的庄稼。事情是解决了,可是后续问题多了。一个村庄,大部分都是亲戚套亲戚,即使不是一个姓,拐弯抹角也能伦上亲戚。亲戚之间讲的是人情,你碰我,我碰你;你帮我,我帮你,这才是王道。蒋永泰犯了规矩。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三毛驴到处宣扬蒋永泰骟猪手抖。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渐渐找蒋永泰的人越来越少,以至没有。没了工作的蒋永泰变本加厉,整天醉了不醒,醒了不醉。一晃几年,闺女出嫁,儿子娶媳,都在城里。老伴帮忙看孩子,理由不可抗拒。于是,剩下他孤家寡人。

老张头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小卖铺恢复了安静。有人叹息,有人无所谓。人活着,可以幸灾乐祸,也可以白眼相加,但死者为大,众人一商量,还是去看看。

东北的房子朝南,但不是庙门的正南,而是稍稍偏点西。一个地区的居住习惯自有它的道理,东北冷,冷到骨子里。冷了肯定要想办法,除了烧火就只能靠太阳了。太阳好啊!天天照,还不用花钱。所以东北民居的窗户越做越大。最早是两扇,后来改为三扇,再后来改为四扇,直到现在,有多大墙就做多大窗户。蒋永泰家的房子建于八十年代,只有三扇窗户。玻璃是单的。单玻璃不隔热,但有窗花。窗花漂亮,像树,更像花。快中午了,窗花依然在。顺着主房的边界,砌一圈墙,一人高,隔出四四方方的院子,过道从屋门直通大门,连接主路。两旁是菜地。凡土豆白菜,菠菜西红柿之类的蔬菜能种的都种,随着季节而定,自给自足绰绰有余。吃时现摘,是“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色食品”。大冬天的,本该灰蒙一片的菜地却种满了人,像企鹅,翘首张望。

三毛驴性急,带头往里挤。不是踩了脚就是碰了胳膊,惹来骂声一片。进得门来,既是厨房又是厅堂。东西屋一边一口大锅,锈迹斑斑。三毛驴再挤。正屋,一半是炕,余下的一半,摆着老旧的家具。和蒋永泰同辈的老村长站在中间,同样是同辈的老笑儿紧挨着村长,似笑非笑;老蔫儿半靠在柜子上,蔫头耷脑。年轻一辈围在外围,都不约而同望向炕上。炕上,老旧的地板革失去了本来的鲜艳。蒋永泰光溜溜地蜷缩。脚下脏兮兮的铺盖卷成卷。

“抬下来啊!”疑问,每人都有,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三毛驴的疑问像炮仗,一点就着。当然,这也跟农村的规矩有关,人绝对不能死炕上,据说是对活着的人不利,只能趁着咽气前抬到外屋地。

“别动!”老村长阻止,“我已报了警,毕竟不是老死病死。”

“明眼人都知道是冻死的,干嘛报警?”三毛驴浑不在意。老笑儿不劝不阻,老蔫儿感激涕零。

“是。”老村长还是阻止,“但总要给他儿女一个交代吧!”

三毛驴这才发现缺了点啥。缺了啥呢?环顾四周,缺了披麻戴孝的人,还缺了不管真假的哭声。上岁数的人常说,死人就是闹玩意儿给活人看。的确,吃席的是活人,看热闹的还是活人,子孙孝不孝顺同样还是活人说了算。不管是不是给活人看,总得闹吧?这不哭不闹算啥死人?“人呢?”三毛驴几乎是吼出来的。不吼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怒。悲伤肯定是没有的,但幸灾乐祸的心也随着蒋永泰永远闭上眼睛而消失,只剩同情,那是一个活着的人对一个死去的人的最基本的感情。

“联系不上。”老村长尴尬。能不尴尬?作为村长,他觉得失职。乡亲信任才让他当村长,结果咋样?蒋永泰冻死他不知道,死了又联系不上他儿女。“我正努力联系。”

警察的到来,缓解了老村长的尴尬。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警察身上。一番检查,没发现他杀痕迹,的确是冻死的。警察前脚刚走,老村长对着准备散了的人群喊,“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看玩意儿。我建议捐点款,先把灵堂布置起来。”人群沉默。“我带个头,捐一百。”人群继续沉默。离大门近的偷偷溜走。但总有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他三十,他五十地捐。突然有人捐二百,引发了人们窃窃私语。能不议论?是男人还好,偏偏是个女人。女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村东的王寡妇。王寡妇淡然,无视了议论,能帮忙就伸手帮忙。

穿衣,找门板,愿意帮忙的自发行动,剩下的该散就散了。买白纸,写挽联。挽联本应张贴在灵棚两边,奈何没有,只好贴到门垛上。长明灯捏起来了,加了豆油,插上灯芯,点上了。纸烧了,香点了。终于有了那么点意思。像死了人的样子。但仅仅像,更显得不伦不类。同样是门板,有孝子安排的被称为七星床,蒋永泰躺的还是门板,最多在门板上铺上一层烧纸。烧纸黄啊,遮盖了门板的黑,像是要遮盖蒋永泰生前的丑。蒋永泰在门板上依然蜷缩,被白被单蒙着,成团。一点不像其他老人,仰躺,双手放在腹部,庄重而严肃。他有点滑稽,滑稽到不像死了,像跟大伙儿开玩笑。

“我再各家走走。”老村长眼里有酸楚,对着留下的老张头和老笑儿说,“好赖给他弄副棺材。”老村长的背影是萧索的,声音远远传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他儿女。”

第一夜

夜悄然而至,平静而又不平静。老笑儿张罗着生了火,让灵堂稍微有点温度。都是岁数大的人,太冷身体扛不住。火光亮眼,像在黑暗中挖出一处空间,供人喘息。老笑儿照顾火堆,不时加一根柴火。柴火燃烧,缩短,变成碳火,最后一刻发出耀眼的光,继而化成灰。

老笑儿想起他老伴去世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烧的是纸,只是瞬间就化成灰,多像他老伴的一生。老笑儿本不爱笑,年轻时六口之家的生活压力让他连喘气都费劲,哪来的笑?可是,转眼父母去世,两个女儿也出嫁了,就连一直陪伴他的老伴也撒手西去。多像这张烧纸,转眼成灰。老笑儿郁闷了,郁闷本该更加沉默,但老笑儿恰恰相反,他笑了。既然谁都逃不过化成灰,为何不笑着面对?老笑儿胖,个矮,这一笑像尊弥勒佛。最开始人们给他取外号“笑弥勒”,后来感觉有点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的意味。加上他年纪大了,于是被称为“老笑儿”。

老笑儿爱笑,不分场合。两个人吵架,脸红脖子粗,他笑。被误以为嘲笑。两个人不吵了,奔着他来了。说他为老不尊,说他人情淡薄。老笑儿眼里写满了委屈,但他依然在笑。直笑得别人没了脾气。不了了之。老笑儿爱笑,不分地点。西屋家的草垛着火了,所有看到的人都跑去救。他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笑。火扑灭了,他被西屋家女人一顿寒碜。他眼里同样写满委屈,但还是笑。后来,人们习惯了,或者说接受了。现在,蒋永泰家外屋地,冷得人直打哆嗦,他抱着膀子在笑;蒋永泰蜷缩依旧,甚是凄惨,他稍稍背过身,还在笑。老张头故意转过头,不看,害怕一不小心抡起拐杖砸上去。太欠揍了!

“咱都是土埋脖子的人了。”老张头缓缓开口,语气里满是心酸与无奈,“咋才算幸福?”

老笑儿笑。幸福?好像离他远去了,从老伴走的那一刻。人生三大悲,中年丧妻居然让他赶上了。一个人做饭吃饭,一个人睡觉起床,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想找个拌嘴的人都没有。春天,他锄草,一遍又一遍,即使有除草剂他也不用;夏天,他捞鱼,捞到了再放,放了再捞;秋天,他收玉米,非要弄得干干净净;冬天,他砍柴,把柴火弄得长短一样。像强迫症。其实不是,他害怕闲下来。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容易走差路。可他还有孩子,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考虑。总不能让村里人戳孩子的脊梁骨。“或许像他这样才算幸福吧!”老笑儿指了指蜷缩的蒋永泰。

老张头诧异。无论可悲、可叹、可怜任何一个词来形容蒋永泰都算正常,可偏偏却说出幸福。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他的话那么有深度,那么发人深思。第一次感觉老笑儿的笑脸并不是那么讨厌。是啊,对于混一天算一天的自己来说,能没有痛苦的死去将是最幸福的事。可惜不能。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吃不好,睡不好就罢了,腿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浑身力气。好在有拐,可是,支持拐杖的手也越来越不听用。或许有一天,会躺到炕上,那就剩下遭罪了。“我恐怕没那个福气喽!”老张头望向蒋永泰,眼里满是羡慕。

冬夜的冷,无法想象。星星仿佛被冻住了,连眼都懒得眨。老蔫儿家灯火通明,不仅灯火通明,还温暖如春。老蔫儿高兴,一高兴就喜欢喝两杯。能不高兴吗?本以为蒋永泰的死他脱不了干系,结果虚惊一场。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老蔫儿胆战心惊,除了胆战心惊还懊悔不已。一懊悔就自责,越自责越懊悔,像死循环。从小卖铺到蒋永泰家的路,平时短现在却长得要命。他边走边想,边想边走。咋就管不住嘴呢?非要喝?喝不要紧,为啥非要和蒋永泰喝?如果不喝,他是不是不会冻死?如果不喝,咋死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惜,没有如果,一切就那么发生了,发生得让他猝不及防,让他措手不及。到了,终于到了。面对满院满屋的村人,他深呼吸,缓解蹦蹦直跳的心。他放缓脚步,假装平静。但心就像气球落进水里,怎么也按不下去。

屋里一点没动,炕桌摆在炕中间,端端正正。桌上一个空酒瓶,一双筷子,还有几个方便袋,袋子里残余着食物残渣。老蔫儿终于把心放到肚子里。想想昨夜,他心有余悸。他请客,酒是自然他买,菜也是他买。酒两瓶,一人一瓶,对瓶吹。老蔫儿一辈子被骂小心眼,没喝完的酒自然舍不得扔,随手带走了。他还有吃完剔牙的习惯,在家都备着牙签,但蒋永泰家没有,他就折了方便筷子边走边剔。老蔫儿暗呼侥幸,第一次为自己的小心眼而沾沾自喜。直到此刻,他才想起看看蒋永泰。

老村长说要报警,老蔫儿的心“咯噔”一下。他想劝阻,但实在找不到理由。他想鼓动在场的人说服村长,奈何所有人一致认为应该报警,给他儿女一个交代。老蔫儿的心再一次提到嗓子眼。等待是煎熬的,是折磨人的。在既害怕又侥幸的心理下,他差点疯掉。随着时间延长,他更加患得患失。害怕来又害怕不来。此刻,他倒宁愿被抓走也不愿意等。警察来了,警察终于来了。他的心跟着落下,但马上又提起来。结果在意料之内,又在意料之外。冻死的,没有他杀痕迹。警察一走,他虚脱了,双腿发软了,冷汗连连了。他走,他跑,他逃。他必须远离,越远越好,越快越好。家是老蔫儿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惊吓,只有酒才能压住。他喊,“炒个鸡蛋,我喝点。”只有喊出来他才觉得这口气顺下去了,只有喊出来他才觉得还能自主。他不理老伴的嘟囔,拎起白酒壶重重怼到炕桌上。

小心眼之所以被称为小心眼,是因为不仅对别人抠,对自己也抠。能请蒋永泰喝酒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他有不得不请的理由。村后有片果园,属集体所有。因果树老化,被承包人改成田地。这一期眼看到期了,老蔫儿也有一份争夺的心。蒋永泰不知在哪听说,有个大老板要承包了种葡萄。老蔫儿知道争不过,可抠门的他又不甘心。思来想去,把自家的坟迁过来,是不是就能多分点补偿款?说干就干。可是,大冬天的,别说迁坟,就是刨个坑都费劲。于是他找到蒋永泰,许诺一顿酒。日头偏西,两人开始行动,老蔫儿迁坟,蒋永泰到果园处刨坑。当然,老蔫儿没傻到把坟埋到果园中间,只是在边角占了个地方。冬天日短,两人忙完也才晚上八点。老蔫儿买酒买菜,生怕被人知道,只有到蒋永泰一个人的家。炕桌边,一个心存感激,一个无酒不欢,这一喝就到了半夜。长时间不烧火,蒋永泰家冷,但两人本就累了一身汗,加上酒精的刺激,更是浑身燥热,一点没感觉到冷。东北人嘛,喝点酒吹点牛很正常,三吹两吹,喝多了。蒋永泰倒头就睡,老蔫儿没在意,一摇三晃回家了。结果,结果就……

蒋永泰好还是不好,王寡妇也说不清。或者不能单纯地用好与不好来评价,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他肯定不招人待见。不受人待见自然就是不好,可蒋永泰于她却是好的。支门过日子,锅上多少锅下就得多少。城里好说,又是电磁炉又是天然气,一开就好,一点就着。农村不行,得烧大锅做饭。烧火做饭总得有柴,那柴肯定不会凭空而来,得砍,得锯,得劈,得垛。看似简单,哪一样都不是一个女人能够完成的。她骂,骂死去的男人,骂自己命苦,骂一切她能骂到的。于是,她也不受人待见。她不受人待见应该还有一层,寡妇门前是非多。除了光棍,村里哪个有女人的男人敢登她的门?别说登门,就是平时遇到,说几句话都会被女人扯着耳朵拉回去。王寡妇习惯了。王寡妇麻木了。习惯和麻木只有一个结果,斧子得自己拿,锯子也得自己拿。笨拙从她五个手指头里,从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里流出,像房檐上滴落的雨水,缓缓汇集。等到木柴上,又像汹涌澎湃的洪水,冲毁一切。

“这是女人该干的活吗?”声音响起的同时,王寡妇手里一轻,斧子被夺走了。王寡妇听得出来,声音里满是责备,动作上更是粗鲁。王寡妇从未想到,责备居然也能像天籁之音;更没想到,粗鲁居然也有温柔的一面。或许这就是否极泰来,物极必反吧。王寡妇皱眉,她闻不惯满身酒气,可是,清脆的劈柴声又使她乖乖闭上嘴。蒋永泰挥汗如雨,柴垛一点点增高。再软弱的男人也比女人强。王寡妇端茶倒水,笑一直挂在脸上。从那以后,家里凡是出力活基本都被蒋永泰承包了。闲言碎语也随之而来。王寡妇不在乎,蒋永泰也不在乎。因为王寡妇知道,除了生活上互相照顾,没有做出任何逾越。

一灯如豆,王寡妇拥被而坐。今天的举动势必引起猜疑,流言蜚语满天。那又如何?不喘气的听不到,喘气的问心无愧。是的,问心无愧。王寡妇觉得没有什么比问心无愧更能形容她现在的心态。这些年的交往,男人付出劳力,女人付出热汤热饭,仅此而已。感情有没有,有!和小猫小狗相处久了都有感情,何况和人?那么,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友情?亲情?亦或其他情谊?王寡妇分不清。但她知道,绝对没有男女之情。绝对!不过,现在想这些好像没什么用了,毕竟人已经不在了。王寡妇感叹,生,得喘气;活,也得喘气。以此类推,生活更得喘气,偏偏维持的人却不喘气了。虽说没有了蒋永泰,还会有张永泰、王永泰,可哪那么容易找?靠人靠天都不如靠自己啊!

王寡妇害怕静。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但却没心思看。电视里青春靓丽的明星一闪而过,皮肤细腻光滑。她伸手摸脸,光滑根本不沾边了。人们都叫这些为皱纹,可她觉得叫年轮更贴切,就像树木,一年一圈。那是存在过的最好证明。她存在,所以她烦恼。是不是蒋永泰不存在就没有烦恼了?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该睡觉了,明天还有得忙。

老蔫儿醉了。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人都犯一个毛病,心情大起大落后的松弛是最不设防的,不设防的状态下也就最容易醉。老蔫儿的呼噜声如同隐隐传来的海浪声,均匀而富有节奏。老村长不是睡不着,而是没法睡。桌面上一堆零钞,老村长不看不点,眼望窗外,眉头紧锁。漆黑依旧,寒风呼啸。这样的天气本不该有人来,但老村长在等。他不得不等,无论从哪方面说。作为一村之长,虽说官不大,可管着整个村;作为蒋永泰本家本族,更不能看玩意儿。夜渐深,窗外自然不见人影,连狗吠声都没有。安静,极度安静。老村长昏昏欲睡。他咬牙,他瞪眼,可瞌睡依然像不知疲倦的海浪,一波一波袭来。老村长站起,裹紧大衣,走向外屋地。透过窗花,隐约有道手电光传来。他开门,走出去。剧烈的温差让他一激灵,清醒过来。

“联系上了,联系上了!”狗吠随着叫喊一同响起。三毛驴满头大汗,“正往回赶,明天一早到家。”老村长拍拍三毛驴肩膀,“辛苦了。”能不辛苦吗?三毛驴找到村花娘家,可惜,村花的爹娘早已不在,剩下一个姐妹嫁到别的村。三毛驴从下午开始找,一直找到半夜才找到。大冬天的,他愣是跑了个汗流浃背。好在,老天饿不死瞎眼野鸡,村花姐妹终于联系上蒋永泰儿女。

第二天

天蒙蒙亮,农村安静依旧。“啊!”一声惊呼,像小鸡破开蛋壳,打破了安静。狗吠了,灯亮了,小小村庄沸腾了。匆匆穿上衣服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蒋永泰家。蒋永泰家没有任何声响。人们纳闷,继而好奇心起,四处打探。

老蔫儿仅着单衣,不要命似的冲出门。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像被疯狗撵了,边跑边喊,“不怨我,不怨我。”他老伴衣着倒是整齐,只不过趿拉着鞋,没跑几步,鞋掉了一只。他老伴也顾不上,边追边喊,带着哭腔,“他爹,他爹。”村庄热闹了,没想到,蒋永泰的事还没过,又出了个老蔫儿。乡亲们兴趣高涨,赶集似的走出家门。男人帮着围,帮着追,帮着堵,帮着截;女人不紧不慢跟着,乐呵呵,笑嘻嘻。老蔫儿跑过一条街,拐入另一条街;老蔫儿越过一个人,又躲过另一个人。老蔫儿无意识躲避,男人们有意识让着。半个村子被惊动,当成猴戏,担心者有之,看热闹者亦有之,喊喊叫叫,吵吵闹闹。

三毛驴本打算睡个自然醒,架不住老村长来喊。三毛驴不情不愿,从温暖的被窝突然进入寒冷的屋外,换谁都不会愿意。他脸拉得老长,哈欠连天,低眉耷眼跟在老村长身后。刚出大门,一团花花绿绿奔来。三毛驴瞬间精神了,停步、转身,伸脚,一气呵成。老蔫儿悲剧了,与坚硬的地面来了个热切拥抱。门牙掉没掉不知道,反正满嘴是血。好处是不跑,不喊,不叫,傻了似的安静地趴着。乡亲们围上来,不搀不扶,只是笑呵呵看着。

“你这是闹哪样?”老村长火了,蒋永泰的事还没头绪,又来一个。也是怪了,老蔫儿像被春雷惊醒的冬眠动物,扑棱,坐起来了。迷惘、惊疑,难以置信、羞愧,各种表情像京剧脸谱似的瞬间转换。然后,双手捂脸。再然后,站起来,跑了。

太阳破茧而出。蒋永泰家门口,老村长在前,老张头和老笑儿在后,翘首以盼。终于,道路尽头出现了几个黑点,继而变大,再变得清晰。蒋永泰儿女和老伴回来了,背着朝阳,顶着寒风。老村长携所有人迎上去,再迎回来。到了蒋永泰灵前,他儿女噗通跪下了。号哭声响起。终于有了死人的样子。有了儿子就有了主心骨,老村长有条不紊地安排。买孝布的,定棺材的,买菜的,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老蔫儿钻在被窝里,还是止不住发抖。一半是冻的,另一半则是吓的。傍天亮,他做了个梦。做梦很正常,谁还不做个梦?问题是他居然梦到蒋永泰。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梦到也属正常,可这次却不一样,蒋永泰一直喊冷,让他给件棉袄。老蔫儿越想越不对,一咕噜爬起来,准备找大神看看。

王寡妇迎着异样眼光忙碌着手中的事。那眼光像是一根根尖刺,刺得她浑身难受。但她不能也不想走,人都死了还需要在乎这些有的没的?女人在白事当中能做的很少,除了做饭切菜就只剩下扯孝衫,缝孝帽。现在,做饭还早,她帮忙缝孝帽。布是白的,洁白的白,不带一点杂色;线是红的,鲜红的红,耀眼夺目。一组合,却让王寡妇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她在头发上磨磨针,再继续缝。每一下都像从她的心上穿过,带出她的鲜血。每一下都像缝起过去,把曾经的过往一点点埋葬。王寡妇突然悲伤起来,蒋永泰的过往还有她在回忆、怀念,到了她呢?她的过往又有谁会回忆?更有谁会怀念?孝帽很好缝,不需要细密的针脚,但王寡妇还是很用心地缝,人活一世,总要留下点什么吧?

三毛驴从来没这么忙过。脚不沾地,脚打后脑勺。两天事赶到一天,属实让人适应不了。三毛驴想过撂挑子,寒风中东奔西跑哪有围着火炉烤海鲜舒服?是,三毛驴承认自己混蛋,偷个鸡摸个狗。在乡亲们眼里属于盲流,但大是大非面前却不能含糊。蒋永泰活着固然有恩怨,但人死恩怨消,更何况帮忙是给他子女看的。忙啊!真忙!昨天应该开圹,只能今天开;昨天应该请先生,只能今天请;昨天应该定棺材、雇喇叭匠,只能今天干。今天还要火化,还要搭灵棚,还要接经,还要烧车马……千头万绪,三毛驴跑了这样顾不上那样。不过,他也乐在其中。忙碌使人充实。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神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老蔫儿的心跟着抑下沉,跟着扬提起,跟着顿漏跳,跟着挫加速。老蔫儿恨得牙痒痒,像是在心尖上狠狠扎了一刀,神秘感变成了受罪。于是,老蔫儿收起恨的心,变得担心起来。“有……有解吗?”老蔫儿止不住颤抖,声音也颤抖。大神白眼一翻,“有,当然有了。只不过……”换成平时,老蔫儿秒懂,可现在……眼神里只有热切。大神纳闷,气氛都到这了,咋还不乖乖掏钱?今儿个咋了?搁这装呗?他咳嗽,他再次咳嗽,他狠狠咳嗽,都没用。“呔!”大神大喝。他不得不使出杀手锏。果然,老蔫儿一激灵。大神扒皮瞪眼,凶神恶煞。“拿命来!”老蔫儿噗通,跪下了,直喊,“不怨我,不怨我。”大神嘴角浮现不易察觉的笑,表情却松弛下来,连着身体也垮下来。“哎——呀!”好一会儿,大神才长出一口气。这一会儿对老蔫儿却如世纪般漫长,恐惧也达到极限。“蒋永泰上我身了!”大神肯定。“你这事难呐!”老蔫儿灵光乍现,急忙掏兜,“我有钱,我有钱。求大神指点。”

老张头欣慰。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按部就班,离蒋永泰入土越来越近。入土为安,这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他站在灵棚一角,拄拐。腿疼也不愿意坐下。葬礼,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儿子虽然也在城里,但还算孝顺,想来自己有那一天也大差不差。老笑儿站在旁边,少有的严肃。他两个女儿,虽然生活富足,可将来谁给他打引魂幡?不引魂他将何去何从?他不笑了,他无法笑了。

王寡妇无所事事。孝子的衫帽缝好了,侄子辈的衫帽也缝好了,媳妇的孝搭头同样缝好了。无所事事在忙碌的人群中总感觉突兀,她不得不找点事做。蒋永泰老伴独坐灵旁,没哭。“嫂子。”王寡妇轻喊,顺势坐下。他老伴望过来,眼里无悲无喜。“他这个人啊!也挺好的。”她语气轻柔,像述说,更像自语。“跟他生活一辈子,没骂我一句,更没打我一下。唯一就是酗酒。我劝过,不听;我也逼过,没用。当着我的面是不喝,可背着我呢?我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寡妇静静听着,她知道此时此刻并不需要接话。“我恨过。他喝醉时,恨不得他死。现在真死了,我又想起他的好。”蒋永泰老伴伸手把被角掖掖,像给熟睡的人掖被角。“人,真是贱,活着恨,死了却总念他的好。”王寡妇愣了,关于这一点,她有两次深刻体会,只不过她说不出这么精辟的话。

相比于三毛驴,老村长倒显得轻松。不用东奔西跑好像这么都算轻松,尽管各种琐事纷至沓来。他抽了个空,把脑海里的人情账记录下来。所谓的抽空,只不过是摆放餐桌准备吃饭的前夕。人情账嘛,不管三十五十,还是一百二百都要记录明白。而且,单单自己知道还不行,怎么也得让蒋永泰子女知道,至于以后他们是不是还,就不在老村长考虑范围之内。细究起来,老村长有些许生气。放开恩怨不谈,同村而住,怎么也得有同村之谊,哪怕捐十块八块也算个意思,可有些人就是一分不出。老村长觉得这不是看不起蒋永泰,分明就是看不起他这个一村之长。报复吗?不能!虽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可怎么也要说得过去。有些事啊,总是身不由己;有些人啊,总是不让人省心。还是蒋永泰好,往那一躺,耳不听口不言,任凭别人忙碌。

第二夜

夜晚再次降临。与往常的夜晚没什么不同。星星亘古不变;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只是有些人看到了,有些人再也看不到了。蒋永泰家的院子,从未有过的热闹。喇叭匠搭台,欢送蒋永泰。的确,今晚将是蒋永泰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晚;今晚将是乡亲们欢乐的一晚;今晚将是有些人悲伤的一晚。

疝气灯亮了,喇叭响了。喇叭一响,就像吹响了集合号,远的近的,无视寒冷,凡是知道的都陆续赶来。戏台搭在大街上,和蒋永泰的灵棚隔了一个院子。就这一个院子,像是两个世界。大街上锣鼓喧天,院子里沉默寂静;大街上欢声笑语,院子里抽搐哽咽。三毛驴不负责悲伤,饶有兴致地围在戏台边,冷了喝口白酒。老笑儿更不能少,抱着膀子只知道乐。老张头哪怕坐着板凳,冻得直哆嗦也不愿离开。

王寡妇没去凑热闹。是不喜欢热闹?当然不。对一个常年孤独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热闹一场更有吸引力的事了。但她更想送蒋永泰最后一程。灵前,只有她一个外人,但她不在乎。或许生离有些顾忌,死别却百无禁忌。“其实,他是个热心肠。”话很轻,周围嘈杂,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但蒋永泰老伴近在咫尺。疑惑,眼神异样。蒋永泰儿媳冷笑,“你的话我不敢苟同。”

夜,像墨;风,像刀。老蔫儿摸索前行,深一脚浅一脚。这样的夜本不该出门,何况还有热闹可看。凡事,每个人都有不得不为的理由,无论这理由崇高还是渺小。老蔫儿怕,怕得要命。昨晚只是梦到蒋永泰索要,如果今天还不解决,他害怕一闭眼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所以,他走夜路。老蔫儿大汗淋漓,呼吸粗重,心跳加快,偶尔停下来仔细聆听。其实,除了风略过枯枝的声音再也没别的,可老蔫儿就是怕。他总觉得蒋永泰就在身后跟着,就像给他迁坟那晚。也快到了,老蔫儿安慰自己。

蒋永泰儿媳怨气满腹。刚嫁过来,回农村待产。有一次产检,钱不够,她提前给公公打招呼,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公公却说没钱。没钱就没钱吧,她可以另想办法,但他居然有钱买酒。她气,但没法说。还有一次,正是黄瓜成熟的季节,也不知道是为了省钱还是就喜欢,一天三顿黄瓜,中午炒黄瓜,晚上拌黄瓜。刚开始,她也觉得不错,最起码自家产的,纯天然无公害,谁知几天后她就拉肚子。她找公公,结果不仅没改变,反说她娇气。她在农村待的时间本就不长,更是在公公的灵前,还是早已过去的事,她有心想说此刻也不能说了。她并不是见不得别人说公公好,只不过的确不敢苟同。王寡妇瞬间就明白了蒋永泰儿媳的心思,毕竟她也是从儿媳妇过来的。面对不是生自己养自己却还要喊着爹妈的人,当然有诸多不满。瞬间,她又想到,一个人到底是好是坏,如何评说?

喇叭戏继续。三毛驴乐得见牙不见眼,父亲去世,自己沉浸在悲痛中,哪有心情欣赏?事不关己就是好,可以乐见其成,可以随心所欲。何况,他也算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忙碌后的享受最惬意。面对欢声笑语,老村长不明白,搭戏台到底为了啥?人死到底该悲伤还是高兴?戏台与灵棚之间的路无限延伸,没有起点,没有尽头,老村长像是游走于两个世界,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他无所适从。

老蔫儿像做贼。偷偷摸摸,左顾右盼。面前尽管是个坑,但他依然瘆得慌,好像蒋永泰已经躺在坑里望着他。噗通!老蔫儿跪下了。身体止不住颤抖。他哆嗦着摆好纸扎的棉衣,他哆嗦着掏出打火机,他哆嗦着却怎么也点不着。“兄弟啊!”老蔫儿带着哭腔,“俺知道对不住你。可俺这不是给你送棉衣了吗?你行行好,收了吧。”也怪,念叨完再点居然点着了。老蔫儿长出一口气,瞬间精神了。

喇叭戏终于散了。这是蒋永泰老伴心里的真实想法,这是王寡妇心里的真实想法,这同样是老村长、老笑儿、老张头心里的真实想法,唯独不是三毛驴心里的真实想法,更不是乡亲们心里的真实想法。但该散还是得散,就像蒋永泰撒手人寰一样,终究要走出那一步。夜,深沉,将是多少人的不眠之夜,也将是多少人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就在明天,蒋永泰将离开人间,最终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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