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完高一后的暑假某天,我穿着一条很宽松黑色短裤与一件很长的灰白色格子衬衣,背一个不很大的侧边小袋已耷拉飘着的黑色旧包,坐在大巴车中间凸起的平台上。
我的目的地是奉节县城,我要去找很早就定居在县城的表姐,请她帮我找一份暑假工。我的计划是打两个月暑假工,挣一些生活费。
表姐很快帮我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炒菜馆做服务员。
炒菜馆位于奉节县城一条不很宽的马路旁,马路尽头是一个商场。商场就在旁边,所以人行道很宽,人行道上的行人数量没有达到络绎不绝的程度,但也不能算少,路上大概每隔个十米八米便有两三个行人结伴慢慢前行着。
老板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每天都穿白色T恤,头发很短,不胖,有些威严,左手戴一只很大的手表。
老板招人的标准是“能做的长久”。为了获得这份工作,我的角色并不是“暑假工”,而是“不想再读书,刚出社会闯荡的辍学少年”。
店里一共6个人,老板、老板娘、厨子、一个20岁左右的女服务员阿秀、另一个只比我大一点的男服务员阿水,以及我。
我们3个服务员的工作是相似的,拖地、收拾桌子、端菜、招呼客人……一切店里可以做的杂活,都是应该做的。
早上9点多,到店第一件事是扫地拖地、我刚来,拖地这件事从阿水转交给我。
我从没拖过地(当年的农村是不用拖地的),于是不会拖地。老板见我把式不对,从我手中拿过拖把从门口倒着往回拖一截后说:“拖地要从门口往回头拖,像你这样,不是刚拖完的又踩脏了么?你莫看拖地简单,也是要动哈脑壳的。”
接着是收拾桌子、烧水、泡茶、蒸饭、洗菜。
等客人来。
有客人时,我的主要工作是上菜。上菜前,需要先用抹布将溅到盘子边缘的汤汁擦掉,老板说:“这会给客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待中午的客人离开,我们6人围坐一桌吃午饭。客人吃剩的很贵的菜,老板是不会丢掉的,他会叫厨子将剩菜热过,再配两个青菜做午餐:“这个不错哦。是我从广东那边进过来的。贵得很,你们都可以试哈,平时不一定吃得到。”
吃过午饭,收完桌子、拖完地、洗过碗,关掉店里的灯。3点到5点左右,是休息时间,大家或坐或躺或出去走走。
5点左右,等客人来。
县城的晚上8点,客人已经走的差不多,我们再一起吃晚饭。饭桌上,老板喜欢分享他的人生经验:“小龙啊,我跟你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出去打工了。不过我比你走的远些,我是到湖北广州去闯的,现在出来十几年了。你看嘛,我现在国人拼出来了这个店。”
老板教我的第三件事是“打油”。客人吃剩的干锅,上面会飘着一层厚厚的油,那是应该回收的。
晚饭前将锅里干货全捞出。吃过饭,渣滓沉到锅底,锅上面飘的油黝黑平静。老板说:“打油的时候,手要慢一点,下勺轻一点,莫把下头的水打上来了。一圈一圈的转,像我这样,轻轻的,慢慢的……”
油是下次炒菜用的。
打过油,将厨房里的锅、柜、灶台全打扫干净,就可以下班了。下班时间大概是9点多。
那是我工作的第三个晚上,我打破一个盘子,划伤手,被老板训斥一顿:“你啷个这么笨手笨脚的哦?要灵性点啥。你读书不得行,像这样下去,想混到我这个地步怕是没得希望了。算哒,盘子不要你赔了,把这里收拾干净下班吧。”
我感觉受到了侮辱。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对表姐说不想去上班了。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低头看床单听表姐劝我,她的声音很轻很耐心很温柔:“你跟老板说了没得嘛?你啷个不想去了呢?不然坚持搞到一个月?现在才3天,是拿不到工资的。再去试一哈嘛?”
我没有再去上班。
后来的很多天,我跟着阿林(表姐的儿子,比我小两岁)逛了县城的许多地方,商场、书店、长江边。每次路过我只工作3天的炒菜馆,我都会带一丝羞愧往店里望望:“我应该坚持下去的。”
回家时,除了来时的背包,我还带回两个满满编织袋。袋里的衣服,我最喜欢的,是一件红色毛衣,它陪我念高中,陪我上大学,它与我一起见阿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