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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我在一座温婉如水的城市和他重逢了。他没有认出我。在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仿佛有无数过往的片段，以快进的节奏在我们之间无声地播放，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微妙波动，它不安而又缠绵，紧紧缠绕着两颗早已不再深爱的心。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却惊讶地发现，在朦胧的视线尽头，他正静静地凝视着我。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原来他，已经认出了我。
云泽越过熙攘的人海，慢慢地走到我身边。他温柔地笑，像是不曾发生过什么地跟我正常打招呼。我却不能把过往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地走。我始终记得，他是个骗子，一年前骗走了我的感情和金钱。
云泽跟在我身后，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我听不到。他178米的身高，被阳光投射到我面前的地上，我狠狠地踩着他的影子，像是把心中的愤怒和怨恨都发泄出来。云泽沉默不语，任由我踩踏他的影子，一如当年，无论我在网上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宠溺地答应。
我们在街上溜达，与其说是我在前面为了甩掉云泽而乱走，不如说是云泽有意无意地引导我按照他指定的路线跟着走。他把我带到街边的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温柔地替我打开橡木制的大门。我犹豫着不肯进。云泽明了，拿出手机打出一行字：“这里是喝茶的地方，里面有很多人，你不用害怕，我请你喝茶。”我透过打开的大门望进里面，果真如他所言，这里只是正常喝茶的地方，里面有五六桌已经坐满了人。一切看起来正常，我稍稍放下防备。
我踏上门口光溜溜的石头形状的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一间温馨又古朴的大厅。一旁的服务生迎过来，云泽立刻走上前说了什么，服务生微笑着引导我们去窗边的餐桌。云泽坐在我对面，递给我菜单。我扫了一眼，我对当地的特产不是很了解，便合上菜单看向云泽。他只好对服务生说了几句话，服务生退下。
云泽打完字将手机的屏幕转向我：“我给你点了一壶瓯海黄叶早和一壶永嘉乌牛早，还有三盘甜点。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我摇摇头，云泽又打字：“我答应过你，会亲自给你泡茶，只是今天时间有点不对，我只能带你来这里喝茶。”
我想起曾经确实有这个承诺，那时云泽在网络那边向我介绍他家乡的茶叶，我对那些茶叶名字都带着“早”字特别好奇，云泽说他们那边的茶叶具有早发芽早采摘的特点，所以很多茶名一般都会带“早”字。他甚至还说下次见面会带几包早茶给我，或者让我有机会去他家乡，他会亲自泡茶给我喝。但是，自那件事发生后，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许多承诺都不作数了，却没想到我还会再见到云泽。他竟然还记得曾经的承诺。
我点点头，又不说话。云泽趁机问道：“我们能不能加微信？”我直接拒绝。云泽无奈，他明白我的警惕和防备，上过一次当的人永远不会再相信同样的人和事。
一时间，我们无言以对，直到早茶和甜点被端上来，气氛才有所缓和。
云泽把两壶茶分别倒进两个精致的茶杯递给我，又把桌前的甜点推到我面前，示意我随意品尝。
我每杯尝了一口，顿觉满齿茶花绽放，甘香高远，仿佛置身于初春早晨的田间，呼吸着空气中清甜的草叶香。果然是好茶，但我并不喜欢，我们岭南人独爱“口感醇厚，香气浓郁”的红茶，就像黄昏的天边翻滚着一片片浓厚而热烈的火烧云，熊熊燃烧，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武夷山的正山小种非常照顾我那挑剔的舌头，喝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换过口味。如今眼前的这两杯茶，让我有种突然被迫搬了家而不知所措的感觉。
云泽静默地看着我品茶，似乎没有从我眼中看到一丝惊艳。他微微叹气，年过四十依然俊朗的脸上隐隐显出一股颓败感，但他还是打字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我竟然看到他暗含祈求的眼神。我沉默，还是点了点头，甚至伸出大拇指表示好喝。他终于笑了，那神情似是松了口气。接下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我吃完桌上的甜点，云泽才郑重地打出三个字：“对不起。”
我明白，他指的是当年我遭遇他设计的骗局。但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我想起那晚独自坐在派出所一间略显压抑的审讯室里接受笔录，然后被警察训诫的情景，想起爸妈为了替我还债而不得不向亲友低头哈腰借钱的画面，以及无数个痛苦难熬的日子，让我精神恍惚到近乎崩溃……后悔和怨恨，时时刻刻啃噬着我的灵魂，让我痛不欲生，并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揭过去。
我掏出手机，打出一行字，点击“文字转化语音”的功能，离得近的云泽猛然听到一声机械的女声：“当年你为什么要骗我？”
云泽不吭声，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没有被他悲哀的表情动摇，我永远不会为一个骗子再次心软。我接着打字，又点击播放：“你如果不想说，那我们无话可说，我走了。”
我站起来推开椅子准备走。云泽急了，他拉住我的手。他急忙地打着字：“你别走，我还有一些话想对你说，可不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其实那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怕你会生气。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行吗？”
我看着云泽，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快要崩溃的绝望。我别过头，我知道自己又心软了。我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时间过去那么久，我心里还是忘不了云泽。我甚至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因为我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那我们今天就不会重逢，这其中还有什么关键点是我不知道的？
上天既然给我探究真相的机会，那我听听也无妨，让那件事最终有个了结。
我平复了心情，默默地坐回椅子，等着云泽接下来揭露当年的真相。为了顺利沟通，我同意加了他的微信。他也说了等他要说的话都说完，我可以随时删除他的微信。
云泽坐在对面酝酿了几分钟，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机放到嘴边准备发语音，我这边接收到就能快速转化文字。
“蕴仪，我可以像以前一样叫你的名字吗？”云泽含情脉脉地望着我，那眼中的期盼，几乎快要化为一摊柔水。我低下头，回复了两个字：“随你。”
云泽笑了笑，继续录语音：“蕴仪，我真的很高兴能够再次与你相见。我本以为，自那次事后我们不会再有交集，但上天还是给了我机会。其实和你分开这一年里，我日日夜夜遭受悔恨和自责的折磨，我一直很后悔，不该欺骗你，甚至对你身陷圈套却视而不见。在你决定去报警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完了。我坐在办公室里一直静静地等待着警察上门逮捕，然而左等右等两个月仍然不见警察。我便心存侥幸，想着你可能不忍心看着我的人生因此沦落下去吧。”说到这里，云泽又用那种饱含深情的眼神望向我，仿佛在确定我是不是对他仍念旧情。
然而，他很快失望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对着手机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敢继续交易，也不敢打开那个网站，生怕被发现。大概过了五个月，我记得是过年后的立春日，我返回公司开工，试着再次打开网站，却发现登录不上去。我重复了几次，还是同样的结果。我慌了，我的所有钱都在里面，千万别出事。我心里不停地祈求，可现实还是泼了我一盆冷水。因为我操作多次重复，页面终于自动跳出了一张通告，不是网站自己的公告，而是境外警方的通告：‘经查实，此网站疑似虚假投资平台，存在诈骗风险，已被封杀关闭。’看到这里，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给我最严重的惩罚，不是看着我被警察逮捕，而是看着我因为失去了所有钱而感到痛苦和懊悔，对吗？”最后一个字似乎拖着很长的尾音，因为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半天也没有合上。
我垂下眼睛，默不作声。他在责怪我害得他失去了全部的身家，等于掐断了他未来的希望。当年我确实报了警，但没有立案，只是留下了备案，因此我对那件事的后续进展还是一无所知。至于警察没有立刻逮捕云泽，那是我故意隐瞒了云泽这个嫌疑人。正如云泽所猜的那样，我的确不忍心看着他被逮捕，不忍心看着他的人生因此被毁。尽管他罪有应得，但我还是无法供出他。为了保护他，我在来派出所的路上决定改变供词，因此和我弟弟发生了争吵，弟弟愤怒而不解地问我：“那个人是骗子，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不仅钱追不回来，甚至辜负了爸妈？”可我却固执地不肯听劝，独自一个人承担了所有风雨，一心只希望警方能够绕过他直接追查那个可疑的网站。至于钱追不追回来，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这件事我并不打算告诉云泽。或许失去了全部的身家才是最重最痛的惩罚，希望他能够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而且，就在云泽讲述时，我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但又不太确定，因为这个念头与那件事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但为了确认这个念头，我还是忍不住打字问他：“云泽，其实你也是受害者，对吧？”
听到这话，云泽猛地抬头，露出惊喜的表情，然而很快，他的表情在听到我接下来的话后逐渐黯淡下去：“但你知道那个网站是个陷阱，却故意不告诉我，甚至还引诱我投资。”
云泽深深地望着我，苦涩地笑了：“蕴仪，你果然很聪明，如果当初我没有鬼迷心窍地欺骗你，或许我们早已在一起了。”
我忍住怒气，微微闭上眼。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网上初见的情景一一涌现在脑海里，我们俩的脾气、三观、兴趣爱好相当契合，好像是前世的恋人一般。他喜欢我的温柔和体贴，我喜欢他的责任感和上进心。尽管在别人看来，这无非是杀猪盘惯用的“爱情”套路，但是真真正正交过心的我们，心里非常清楚我们的爱情不是陷阱，也没有半点虚假的感觉。只是这份爱情太过脆弱，在欲望与诱惑面前不堪一击，最终走向了被欺骗与伤害的地步，直至消亡殆尽。
等到我睁开眼，手机里的语音已经全部转化完成。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慢慢读起来。
“蕴仪，你知道吗？在遇见你之前，我在那个网站交易已经有两年时间，一直以来都是平安无事。疫情期间我的公司差点运营不下去，所幸我在那个网站赚了不少利益，才能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疫情。即便知道那网站存在着诈骗的风险也无所谓，只要能一直盈利并且顺利提现，是虚假又如何。这两年持续投资了不少钱，我的资产已经达到了几百万美金，看着账户里的这些钱，我心里充满了满足感，有了这些钱，我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高档的生活，再也不为金钱而烦恼。
你曾说过我对赚钱太过执着，不是好事。但你知道吗，从小我爸爸因病离世，我妈妈一个人把我和妹妹拉扯长大，我们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妈妈为了让我们能够上学，一个人打了几份工，挣来的钱却只足够我们的上学费用，每月的生活费则靠着亲戚接济。自那时起，我默默下定决心，我将来一定要干一番大事业挣大钱，再也不想过贫苦的日子。直到我和亡妻结婚时，她的家境比我还要好，还要富裕。但岳父母看不起我的出身，坚决反对我们结婚，而她为了能够和我在一起，经常和她父母赌气，争吵，还动不动离家，最后岳父母妥协了 同意了我们结婚，不过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让我必须出钱买套房，房子记到妻子名下。我把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全部积蓄，和从银行贷出来的钱买了套房子。婚后亡妻为我付出了很多，经常卖出娘家送给她的许多首饰，换来钱贴补家用。她没有工作。我为了能够给她和女儿更好的生活，起早贫黑地工作。然而，我们结婚没几年她却发生了意外，永远地离开了我，她的死亡和我有很大的关系，因此岳父母更加不待见我和女儿。我一个人料理亡妻的后事，又一度感到囊空如洗，不得不向亲友借钱，也曾遭过不少白眼。那段日子太艰苦，让我心里对挣大钱的渴望愈发坚定。
后来我和朋友合资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刚起步，还没有步入正轨，一切还要大量的资金支持。我们找人融资，向银行贷款，辛苦了大半年终于有几笔资金持续注入，公司的困境才开始好转。但我心里非常清楚，这还是不够，我们的产品在市场上还是不够响亮，同类的产品竞争太大，每天的利润率起起伏伏，实际上并没有挣到多少。我有点着急，除了工资，我不知道怎么多挣一分钱。后来经过朋友的介绍，国外的炒股网站可以赚钱，只要注册身份证就可以开通个人账户，不用像国内走流程那么麻烦。”
文字到这里，云泽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之后又看了我几眼。我也回看他，眼里已然少了戒备。
这时，金色中微泛粉泽的阳光透过窗户缓缓地染在橡木色的餐桌上，有一部分的光也朝着云泽的身上染去，一直染到他那稀疏而又坚硬的胡茬，他那白皙又高挺的鼻梁，他那双清晰而又略显苍老的褐色眼睛，一切如梦中那般美好，却也如泡沫般易碎。阳光和他就在眼前，我却不能像初见那般悸动。我的理智时时刻刻警告着我，不许再次被他迷惑。我只好硬生生地打破眼前的“幻象”，回避他的目光，打字道：“然后呢？”示意他继续讲述。
云泽笑了笑，又喝口茶润润喉，再次对着手机录语音：“你也看到了，那个网站操作如此简单，我教过你，对吧？”说这话时他没有看着我，仿佛预料到我会为此生气。因为这是诱骗的口吻，难免会引起不好的回忆。
“刚开始我对那个网站仍然存疑，我曾问过介绍网站的朋友，朋友再三保证不会有事，那是中欧那边的官方网站。而且，我所有的钱也已经兑换了美金，好几次交易也都获得高额的利益，我便逐渐放松警惕，加大马力持续投资。直到去年下半年，那时股市的行情一片大好，这是个赚大钱的好机会，我当然不能放过，工作之余专心交易，屡屡赚翻了不少钱，我兴奋不已，一高兴就会找朋友出去喝酒狂欢，偶尔还会刷微博，调侃或吐糟网友。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想到我会遇见你。”云泽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不由得笑了。
“还记得我在微博上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我抬头，又看到云泽温柔的眼神。
我想起来那天我因为突发奇想的发了一条帖子，然后就有了他给我发过来的第一句话：“愿你眼中有光，能活成你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他见状，笑容也渐渐消失。我们沉默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再次死寂一般。
餐桌上的阳光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茶水有些凉了。云泽最先回过神，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招来服务生交流了两三句，服务生提着两个茶壶走了。云泽抬手看了看手表，还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确实有些饿，不客气地点点头。云泽拿着菜单递给我，我随意点了两份，其中有一份抹茶口味的，我一直想吃来着。云泽并不知道，他刚才点的三盘都不怎么好吃。我记得他不喜欢吃甜的，也不曾问过我喜欢什么口味——即便问了，我也不会说。真是难为他了。
续添的茶水和甜点很快被送来，我不等着云泽，直接拿出那份抹茶口味的，一口一口地吃着。我知道云泽全程都在注视着我吃东西。但即便如此，谁也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仿佛只要说话了，这和谐又安宁的气氛就会被打破。但甜点总有吃完的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接下来更残酷的事情。短暂的停歇，只不过是给彼此喘口气和甜蜜回忆。
云泽缓缓开口：“蕴仪，那时我真的很爱你，和你相处的时间很短，短到像是做了一场梦。昙花一现，只为韦陀。自我妻子去世后，我对感情变得极其淡泊，身边也曾停留过几个女人，但都没有什么感情，很快就分道扬镳。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只要有女儿和母亲陪在身边，一家人互相依赖也挺好的，我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然而，我遇到了你，你就像小太阳一样，瞬间照亮我沉寂很久的心灵，唤醒了我重新对爱情的激情和追求。虽然我们只是在虚拟网络上相恋，但我从这些文字里感受到你的温暖和真诚，我心里经常会想，也许你是我妻子不忍心看着我太寂寞，把最好的你送到我身边，能够陪伴我共度余生。从那时起，我心里对你有了牵挂，即便我们几天没有联系，我也很挂念你。现在也是，与你断联整整一年里，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你，担心你被我连累日子过得很不好。我曾想过，等我把账户里的钱全部提现出来就停手，去银行办一张专属的卡存十万块钱给你，我是个执行力很高的人，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我是真的想要弥补你，可现在钱全都没了。”
云泽又停顿了很长时间，再次看着我开口：“那次我不是故意欺骗你，只是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子。因为你跟我透露过你想要赚钱，想给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想给好友结婚的分子礼里多添一些钱，让她嫁到北京有足够的底气在婆家过得更好。我才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想让你跟我投资交易，既然我数次的交易都平安无事，那我也可以保护你，不会让你的钱受到极大的损失。我在工作之余都会看股票，哪只股票的发展势头很好，我就会叫你进行交易，你当时也看到，也确实获利，对吧？我为了保证你能顺利赚到钱，一直都小心翼翼的，从来没有让你亏过。我曾说过，凡是我不确定的事也不会让你去做，但我终究还是高估了我自己，让你失望了。”
“有一次，我看到那个股票网站有一个‘预约充值五万美金赠送6888’的活动，我不知道那是个更大的陷阱，因为看朋友都预约了这个活动，他们甚至怂恿我预约了。那段时间正好是处于牛市期间，股市的整体趋势向好，不会有一些大波动。现在有那个活动，心里难免不心动。我也没有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一心只想让你跟着我赚大钱。因此在你对这些不了解的情况下，没和你商量就擅自帮你预约了那个活动。后来我渐渐察觉到那个所谓的活动有些不对劲，我又回头找了朋友询问，朋友总是说只要筹够那五万美金，所获的利息只会比以前更多，甚至翻了五倍，不会有事的。我想想也是，现在行情这么好，肯定不会亏钱，于是我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却没有想过那个活动比知道网站是个骗局更让我感到烦躁和焦虑，甚至最后失去了你。”
说到这里，云泽凝视着我，眼眶不禁湿润。即使不用问，我也知道云泽想到了什么，他可能是想到了他逼着我到处借钱的情景，一次又一次让我吃了闭门羹，受了不少白眼，就心痛到懊悔不已。
我没有看向他。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我看尽了人性凉薄，却也无可奈何。我由于承担不起那五万美金（兑换人民币三十多万），因此和他不断争吵，他自己都已经筹到了钱，我没有，他坚持要我去跟亲友借钱，借不到就去银行贷款，甚至还说只要我筹到了一部分，剩下的他会去压车处理，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筹到我那三十多万，否则逾期了会被罚高额的违约金。我不得不想办法跟身边的亲友借钱，遭受了他们的怀疑和白眼，甚至不信任。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忍着心里极度不适，四处借钱。
我最后一次悄悄跟朋友说我要去银行贷款的时候，朋友一脸严肃地问我：“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被骗了？”正是她的话，猛然敲醒了我。我才开始回顾和云泽相处的过程，不免发现处处透着可疑的迹象，这与网上那些女孩遭遇杀猪盘的套路有些相似，且看目前的阶段应该是快到了收网的时候。但是，我很快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坚定地相信云泽。我甚至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们深爱着彼此，他肯定不会欺骗我的，肯定不会的。
我没有回答朋友就落荒而逃了。最后的结局不言而喻，朋友怕我出事就通知了我弟弟，弟弟快速找到了我，一番追问后强行拉着我去报警。在派出所的那一晚，我得到的最终结果是，原来那个所谓的股票交易网站是虚假的，是专门骗人投资理财的陷阱。那一刻，我对云泽的信任彻底崩塌了，随之崩塌的还有我满心满腹的爱恋，以及对未来的无数次期望和憧憬。
我们提交的资料却不足以立案，除了我刻意把云泽从这件事中摘出去，警方说那个网站是境外的，出动警力和时间相对会大大增加，追回的钱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我们考虑不过十来分钟，决定不立案。只是自此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单位让我干到年底卷铺盖走人，身边的亲友看待我的眼光如同看待一个输了钱的赌徒一样。我曾恨过云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恨和爱变成两股力量对立着，在我心里犹如两根无形的针，你扎一针，我扎一针，千苍百孔却也互相不让步。到如今，我对云泽的感情相当复杂，深爱中透着无奈，无奈中却藏着一股执念。
真相讲到这里，云泽没有再说话，因为后面的事我们都已经知道。
“蕴仪，对不起。”云泽再一次郑重地说出这句话。于他而言，这句话比之前随便许下的承诺还要重许多，也是他这一年来唯一的执念。如今，说出口了，他感到轻松了不少，同时心里也释怀了。他已经不再奢求我的原谅。
看着他，我却突然感到悲伤，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各方面合适的人，却因这样的理由最后沦为路人甲乙，此后再无交集。我们终究还是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毫无芥蒂地在一起。这世间的感情大抵如此，遗憾有千千万万种，结果却只有一个——我们，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
走出茶馆的门口，天边的晚霞犹如一幅随手泼出的油画，绚丽的色彩重重叠叠，却十分和谐美丽。我不由地想起以前看过莫奈的画，无论哪一幅画，迷蒙的色彩都透着丝丝莫名的，令人悲哀的孤寂，以及对逝去的某种东西的执著，却又无力的感觉。正如云泽与我，曾在彼此生命中留下深深的足迹，许久过后会被大风抹平，被大雪覆盖，再也不存在，徒留一声叹息。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得不往前走。或许，错过了这一站风景，下一站也许会是犹如梵高的星空般璀璨而宁静，或是向日葵般明媚而喜悦。
我们站着一同欣赏眼前的黄昏，手里举着的手机依然在工作。云泽说：“蕴仪，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以前，他说的是：“我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如今，这其中的含义已然不同，只有深深的眷念和真心的祝福。
那一刻，我心里陡然释怀，露出了放下执念后第一次的笑容：“你也是，以后要照顾好自己，云泽。”
对面的街道依然人声鼎沸，只是已然没有白天的嘈杂和浮躁，人们脸上流露出喜悦和祥和，在黄昏下如此明亮动人。我由衷地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再见了，云泽。”
文字播放完，我深深地望了云泽几眼，转身涌入人群中走向街道的尽头。
云泽依然站在原地，眼里追随着我的身影，与黄昏的余晖一点点消失不见，心里也默念了一声：“再见了，蕴仪。”
天黑了，街灯亮了。他也重新回归到黑暗却仍有光亮、笑声、热气腾腾的街道上继续前行，继续生活，直到天荒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