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小红今天又乘高铁来了，过来为他洗衣服做饭，说要照顾他几天。

“爸，现在高铁提速了，复兴号到北京更快了，以后你回去也坐这个吧。”

他没吭声。人上年纪后，很难学会喜欢，反而厌烦的事情多起来。他讨厌高铁，速度太快，不给人留个闲暇，感觉总是被赶着。过去来北京开会，坐火车软卧，单程也要二十几个小时，一次出差怎么也要两三天，一切都是慢悠悠。

“爸，我给您背包里又放了一点水，您还是要控制着点，北京找厕所不是很方便。一会我叫的车来接您去集团。”

他没吭声。他讨厌用手机叫车。车准时来接，自己要不准时下楼等着，下去晚了司机的脸色就不好看。要搁在过去，厂里司机来接自己，都是司机早早的等在楼下，即便司机来晚了，自己可吸支烟等会。

“爸，去了集团您说话客气点，现在集团领导的行事风格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你也别倚老卖老，求人办事，多说好话。”

他没吭声，自从老伴走了后，儿女的唠叨开始了。二十多年前，自己担任厂一把手的时候，厂里房改。厂级领导住房的方案有两个，一是交出原房换住180平房子，夫妻永久居住权，企业的产权，子女不能继承。第二方案是交出原房自购100平房子，产权归自己。他跟老伴商量后，交出了69平的房子换了一个180平房子。他记得那个时候，女儿很开心，经常带同学到家里来玩。

前几年，女儿女婿过来找他，说现在房子每平十几万，180平的房子不能继承，还不如原来69平的房子，怎么也能得到700多万，这倒好，当了一辈子厂长，到头来给子女啥也没留下，还不如厂里的一般职工的子女实惠。让70岁的他去厂里谈谈，180平的房子按照当年市场价买下来，他们两口子可以出钱。

他没同意。作为一个老党员干部，他抹不下脸，当初自己自愿选择，而且也在房屋置换合同上签字的，愿赌服输，不能出尔反尔。

“爸，好了，您的背包我给您收拾好了，车到了，我扶您下去。”

老伴走后，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女儿来照顾他也勤了。为了孩子，最后，他还是偷偷去厂里，对着年轻的厂长，犹豫再三说出要买下房子的想法。年轻厂长很客气，说这种大事他做不了主，这涉及到一个2000多万国有资产处置的问题，需要上级集团公司决定。

他只好坐高铁去了北京，找集团领导反映自己的困难。集团领导很和蔼，答应只要不违反国有资产管理的政策，尽可能满足老职工要求。

集团很快回信了，房子只能住不能卖。

他又找到女儿女婿商量，能否退一步—换房，退了180平的房子换回69平的房子。起初两口子坚决不同意，2000多万一下子变成成了700多万，我们要多奋斗多少年呀？您一步步奋斗干到厂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当官的，吃拿卡要，这还是事吗？求您就帮我们最后一次吧。

“爸，不用急，跟集团领导认个错，我们只是要回我们的房子。”

女儿把重重的背包塞给了他。背包里有雨伞、降压药、水杯、手套以及厚厚的情况反映资料。他早已讨厌去集团公司。有次在集团传达室，接待人员说要做对他上访登记。他恼怒了，他讨厌说自己是上访，自己只是想要回一套自己的房子，在他心中上访都是无理取闹的人，自己怎么说也是有觉悟有党性的老干部。

“老爷子，您又来了，我们跟您说过，180平的房子不能再换回69的了，现在没有福利房了，真的没有能换的房子给您。您也做过国企的领导，国有资产流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答复他已经听过多少次了，他很清楚。但他还是坐了下来。为了办事方便，女儿到北京给他租了现在的房子，他有外地搬到了北京。

“老爷子，中午我们要休息了，您打个电话给家人，让他们来接你吧。”

为了换房，女儿给他买了苹果手机，他开始学习存电话号码，发微信。他讨厌手机，讨厌微信。他不明白，女儿怎么知道自己每天的准确位置，每一天女儿有意无意地通过微信催问房子的事情，给他发180平房子的照片。他有一种说不出来被驱使的感觉。

“老爷子，您去哪儿，要不我帮您约一辆车吧？”

他不想给女儿打电话，也不想急着回去。他抬起身慢慢地走出接待室，不知道要去哪，也分不清他的房子在哪……

……

不久，他走了，背包留在北京永安里的那间也是69平的老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