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关区小学少年自杀事件

我所任职的小学是市里最好的重点小学之一,需要解释一下,小学没有重点和普通之分,这是学校领导要求老师们这么自称的——并且在宣传材料上也突出“重点”两字;另一个需要解释的,之所以是之一,因为我们学校所在的东关区占据了市北的绝大部分生源,而市南部的学生们大多都选择了南麓区的实验小学——这“实验”两字倒是货真价实的。因此只能算是之一,而我则在这最好“之一”的小学五年级任三个班的语文老师,兼五(十)班的班主任。

上午八点五十,下了第一节课后我从七班出来,沿着走廊直接走到了十班。路过这里的走廊上挤满了追逐玩闹的孩子们,而十班外面的走廊几乎没什么人影,你或许会觉得奇怪。不,我们班没有放假,隔着十班的门玻璃向里面看去——一年多前学校统一把门玻璃换成了单向玻璃,若从教室里面看,就是一面镜子——孩子们都挤在教室里,也没有人在过道乱跑,那几个爱学习的孩子,仍坐在位子上面看课本,在算术纸上演练;而那帮总不安稳的孩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转过头来,三五一群地谈论着什么事情。班里面就分成了好几个这样的窃窃私语的群体,低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推门走进去,孩子们就像触了电似的迅速地转过来坐端正,握着笔做题的几个学生也都搁下手里的作业抬起头来,整个教室没有一个人再发出声音,只听见哒啦哒啦挪动板凳时发出的响动。虽然有预料,但这片死寂还是让我心里阵阵发凉,我循着看向自己的一双双眼睛,目光挪到了第六排靠暖气片的座位上,座位空着,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语文练习册。

那天上午我批完了两个班的作业,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阴暗的办公室一天里罕有这样明亮的时候,我靠在椅子上,给水杯里续满开水。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三个十班的学生冲进来。最前面的是一个女孩子,小口喘着气,脸色涨的通红,快要哭出来一样,她哈赤哈赤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跟在她后面的是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大叫了一声,声音拉扯得又尖又利:

“柯老师!王...王桐吊死了!!”

我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7点半了,学校放学了,但有些老师会在那里批作业、备课到很晚。我脑子里面嗡嗡的响着,一片空白,令人作呕的警笛声、哭喊声、喧哗在耳朵边怎么都挥赶不走,好像有数万只苍蝇围绕着我哭泣。我想先不回学校了,那里等待着的是无休止的追问和一张张的睁着好奇双眼的面孔。我找了一间路边的面馆坐下,面馆的人不少,但这喧闹却听着让人舒服,半碗羊肉汤面下肚,我感觉眼前慢慢清晰起来,不再像之前似乎闪动着无数灰白的电视雪花点,耳边的警笛和哭喊声也慢慢消散下去。我点了支烟,开始回想之前的昏暗的几个小时。

教学楼后面的操场旁边有一个土厕所,土厕所的后面是一片荒废的空地。那里本来是学校的锅炉房,拆掉之后就一直闲置到了现在,空地旁边毗邻操场的地方栽种了一排高大的柳树——这个季节正是柳条发芽,颜色青黄不接的时候。靠着空地的那棵柳树长在斜坡上,斜坡的下面是一块凸起的巨石,柳树越长越歪,两根树杈向着操场的方向刺棱着。

其中一根三米多高的树杈,吊着脸色变得黑紫,已经死去的王桐,我在十班的学生。

急救,报警、救护车、通知家长、校长,嘱咐班上学生。后来我回想起时,也没办法解释当时我怎么能够大脑空白地一件一件去处理这些事情,我只是不停地在心里面重复:王桐自杀了!完了!反复的在心里面喊,完了完了。

一个小学老师没有办法承受班上有学生自杀这样的事情,完了完了。

王桐青黑的尸体上盖了白布,被担架抬上了车。一个多小时前,我按例去十班转了一圈的时候还清楚地记得他就坐在第六排,趴在桌子上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而现在,我再也见不到这个瘦弱的孩子低着头,两手在身后扶着书包慢慢走出校门的身影了。

王桐学习很差,性格也不算活泼。在这个班上实在是非常平庸而不起眼的一个孩子,也没有惹过什么麻烦。两天前,因为他期中考试的数学成绩太低我特意把王桐叫到办公室里单独辅导,这孩子太沉默寡言,而越是这样的学生,越成为小学老师们心中的梦魇,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在你转过身后露出怎样完全不符合年纪的目光,或是做出你永远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王桐是单亲家庭,和父亲一起生活。家里不富裕,但是生活和学费不会成为问题,平时他总穿着那些更低年级,学前班的小朋友才穿的绒布衣服,上面绣着卡通的小熊和狗什么的,下边常年穿着红色的校服长裤,搭配得让人哭笑不得,但谁会在意小孩子呢?他同年级的学生们已经开始穿涤纶了,有的甚至一身精致的小西服,肯定是他们爸妈给打扮的。除此之外,我对王桐了解甚少,他在班上有哪些朋友,我一无所知,给警察的笔录也仅此而已。

我看着讲台下面眼神里透露着惶恐的孩子们,我想他们一定知道的更多。

“同学们,有件事请大家诚实的来找老师说明。前两天大家有谁见过王桐同学,或者和他说过话,一起玩过的,请大家来办公室告诉我具体的情况。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有知道情况的同学请一定不要隐瞒,否则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最后故意加强了语气,说话时眼睛来回的扫视这群不经事的学生们,他们的眼睛里,仍是疑惑和惶恐,一汪水似乎清澈见底,又似乎深不可测。这件事情发生后,我一度开始害怕这群孩子们的目光了,在以往看来毫无保留的目光,现在看去却不知隐藏着多少故事。

我说到第二节美术课开始十分钟后才从教室走出来,宋老师已经在外面等候很久了。他手里托着水杯和画笔盒,我抱歉的向他侧身点头,不等他开口问,就转身走回办公室。

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其他三位老师的反应,就如同班里孩子们,霎时间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我对面坐着的是七班的女班主任张老师,她小我六七岁,是个年轻的老师,甚至还绑着马尾——据说小学女老师偏爱马尾是为了和孩子们拉近距离。她在我对面忙活着手里的工作,不敢抬起头来看我,往常的招呼也不打了,拘谨的让人感到好笑。如果警察现在就在办公室,张老师绝对会被第一个带去盘问。

斜对面的闫老师仍看着手里的教案,平时她也是这幅不搭不理的样子,我看了看她,她忽然也偷偷瞟了我一眼,看到我正望向她那里,又匆忙的低头看着教案。发生这件事后的第一天,气氛很怪异,我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却不敢多问,只能等着有人来打破这沉默。

“我说...老柯,你们班昨天有学生在操场后边儿吊死了?”老孙在我旁边,扭过脸来问道。

我说:“对,你昨天也看见了?”

老孙说:“不是,你猜怎么,我昨晚上打麻将听院子里婶子们说的,她说他女儿回家告诉她的。”对面的两个女老师都停下来听我们交谈。

我愣了一下,小孩子们似乎是天生的宣传天才,恐怕整个市北的人们都知道了。我想起了自己读大学的时候,隔壁学院的同学食物中毒死了,隔一年后我们才知道了消息,不禁感到讽刺。

我把昨天的事情告诉老孙,张老师和闫老师在对面也一字不落的听到了。

张老师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怎么办呀,柯老师,这个会不会和我们扯上关系啊? ”张老师在十班教英语,她不安的问道。

“应该和你们没关系,和我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就需要找到一点线索,知道张桐这孩子为什么要自杀。”我说。

老孙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遗书啥的?”

我说:“没有,我都翻过了,什么都没有。现场是警察搜的,就找到了他上吊的绳子,还有垒的几块碎砖头。”

闫老师一直不说话,这时她放下手里的书问了一句:“柯老师,上次期中试这孩子考得怎么样?”

我被提醒了一下,想起来说:“对了,他考得比较差,尤其是数学,才15分。我还给他喊到办公室训了一顿,教他把错题都改了一遍。”

闫老师问:“你怎么不找武勇老师教他?”武勇老师是十班的数学老师。

“武勇老师太严厉了,之前他就跟我说不想管这孩子。王桐这孩子又很内向,我担心武老师给他骂太狠了,所以就自己给他讲了讲。”我回答道。

老孙插嘴说:“哎,恐怕咱们琢磨不透这帮小崽子们的心了,现在小孩儿一个个小大人似的。老柯啊,要不你上这孩子家里做个家访吧,问问他娘老子平时都怎么管的,估计就知道了。”

我苦笑:“我甭自投罗网了,不等我亲自拜访,他爸爸这几天绝对要来学校找我的。”

老孙也苦笑一声:“哼哼,说的也是。哎,苦了你了!”

第一个学生

这些天我一下课就回到办公室待着,生怕有学生找我的时候我不在,除了上课,我就一整天等着有孩子来找我说他们知道的一些情况。昨天上午我在十班嘱咐过后,一整天也没有人来办公室找我,上午我故技重施,又去吓唬了他们一次。

中午放学铃后,我收拾课本准备离开。办公室的门被怯生生地敲响了。

我打开门,是一个小男孩,七班的徐冬冬,并不是十班的同学。

我问他:“徐冬冬,有什么事吗?”

徐冬冬看看我,不停地咽着口水,欲言又止。我看他这样,就给他搬了凳子,让他坐到我办公桌旁边,我给他倒了杯温水,叫他喝了以后慢慢说,不要紧张。

徐冬冬说:“语文老师,我想和你说...王桐的....那个事...”徐冬冬有个特别的称呼方式,他不记老师的姓名,就直接用课程名字来称呼老师,我们对于这样的称呼方式都不陌生。

我问他:“你和王桐关系好吗?你知道什么情况呢?”

徐冬冬局促不安地在两腿间搓着手,一边说:“我不怎么认识王桐。我去踢足球来么,然后王桐拿着一条麻绳,前天早上我在厕所...我就看见他俩了....”徐冬冬越说越害怕,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几乎听不到了。

我弯腰靠近徐冬冬,用手抚着他的后背,说:“别怕,你就说你看见什么了,老师肯定不和别人说是你说的。”我把脸靠近他,想要听清楚他说的话。

徐冬冬接着说,“那天早上我在操场踢足球,后来去厕所的时候看见王桐了,还有他们班的赵世明,他俩拿着一条麻绳往树上面够。我问他们干啥了,王桐说你管老子干啥?滚蛋!赵世明还捡起一块碎砖想砸我,后来...后来我就跑了。”

我听完他说的,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先回家了。靠在椅子上,感觉到后背出了好多汗,谁会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王桐会这么粗鲁地骂人,还有赵世明,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们俩联系起来。平时闹得班里鸡飞狗跳,欺负同学、捉弄老师的刺儿头赵世明,是我断不会想到可能和王桐是好朋友的人。

我本想在下午课前把赵世明叫来谈话,中午吃过饭后,我在学校食堂后面踱部——自杀事件后我中午都没有回过家,这件事情已经传的满院子人都知道了。很难想象人们把这件事添油加醋的描述成了什么样子,而最难以招架的还是堵在院子里端着饭碗闲聊的大妈大爷们,见到我路过,他们一定要拉过来翻来覆去问好几遍才肯放过。 下午放学后,我一直要留在学校到九点半才收拾回家。

我慢慢踱着,竟无意地走到了王桐出事的那片空地上,我看着那条横生出的长长的树枝,绿柳这几天正是要繁茂的日子,时时来往鸣叫着的鸟雀欢快而轻松,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看着这片空地,想象着王桐和赵世明把麻绳扔上去又打一个结的样子,王桐踩着碎砖,把头伸进去,踢到,瞳孔急剧地放大开来,发出临死前最后几声凄厉的哀嚎......

我想到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事情,摇摇头,警告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了。我点了一支烟,从后操场返回教学楼时,决定不去找赵世明了。

第二个学生

每天上下午上课前,我按例都会去十班转一圈,看看学生们出勤情况。下午我从十班出来的时候,特意问了赵世明,他说自己和王桐是好朋友,我告诉他,知道什么情况,最好及时告诉我。

放学铃后,我等其他三位老师离开,泡好了一杯茶,留在座位上一边批改作业,一边等着一位学生到来。

这次门被很结实的敲响了,我打开门,是十班的韩荣哲。

韩荣哲才12岁,就已经长了老高,他站在我面前,脑袋已经快要打到我肩膀的位置。在班里他坐最后一排,成绩也不怎么样,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旦有了身体上的优势,恃强凌弱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十班的孩子们都怕他,据说他还在年级里拉帮结伙,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未免成熟得过早了,年级里面我只见过一个比他更魁梧的孩子,那孩子在五班,叫董相,个头和韩荣哲差不多,但有他三个那么壮。

韩荣哲进门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我回到座位上,和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我指了指门口闫老师坐的那把椅子,对他说:“坐那儿吧。”

韩荣哲大方的把椅子拖出来,坐下,不问自答:“老师你找我什么事?”

我冷冷地回答:“你自己想想,想到我找你什么事就告诉我。”

韩荣哲说:“我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就慢慢想。”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在安静的办公室里能听到孩子们跑下楼道时如同万马奔腾的脚步声,咚隆咚隆的声响伴随着楼层的振动,由近及远,夹杂着喊叫声和嬉闹声。这是他们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从这欢快的脚步就能听得出来,而早上七点半到校的时候,这脚步声则是嗒、嗒、嗒,迟缓而又沉重。二十多分钟过去,楼道里面的嬉闹嘈杂声渐渐消失,时而仍有晚归的孩子们发出几声怪异的尖叫,然后又陷入一片寂静中。

拧开的茶杯里,茶叶慢慢舒展开立在水面下,热气飘舞在茶杯上面,又借着几缕黯淡的夕阳光芒消失在空气中。我看着杯里的茶叶,半晌都不说话,韩荣哲一开始大方的坐在门口,直到我再抬起头看他时,他明显已经变得焦躁不安。一直盯着我在看,却不说话。

我打破对峙,说:“你和别人说是你把王桐吊死的,是不是真的?”

韩荣哲眼睛忽然微微睁大一些,本来摊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猛地挺起来。他有点慌张地说,“没,我没说过。”

我看在眼里,继续问:“有很多人都说你说过,你在班里说的!”

韩荣哲站起来,大声叫道:“谁,谁说的!你告诉我!”

“啪!”我狠狠的拍响桌子,茶水晃了出来,洒在桌面的玻璃板上。我大声呵斥:“谁教你这么和老师说话的!坐下!”

韩荣哲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我抽屉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韩荣哲说王桐是他吊死的。纸条没有署名,但看字迹很容易确定是谁偷偷进入办公室,把纸条夹到了我的教案本里。

我没有告诉他,我只是继续逼问:“韩荣哲,你最好说实话,现在说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严重。你有没有说过,老实告诉我!”

韩荣哲小声说:“老师,我就和我周围的几个同学说过....”

我吃了一惊,竟然真的有这事。我提高嗓门接着问:“你真的把王桐同学给吊死了?”

韩荣哲被我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说:“嗯。”

我说:“你为什么杀他?”

韩荣哲说:“我看他不顺眼,他老是看我一眼,然后就笑一下。我不喜欢那样,我就找他聊聊,之前我们打过一次架,到后来他还是不服我,我就把他吊在树上了。”

我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这孩子说出这些的时候,仿佛在说着一部刚刚演完的动画片剧情,说到把王桐吊在树上那里,甚至还想要笑出来一样。

我问:“你们什么时候打架的?”

“上个礼拜五,放学后在三楼的楼道。”

我问:“你怎么把他吊死的?”

韩荣哲说:“我掐住他的脖子,找了根绳子挂在树上,然后把他吊上去了。”

我又问:“那棵树你够得着吗?凭你一个应该也拽不住王桐吧?”

韩荣哲不服气地回应:“老师,我打王桐五个都没问题。那颗树我一跳就跳上去了!上礼拜五我就想打死王桐,当时手软了给他留了条命,我跟他说以后再冲我笑我就弄死他!然后他还是笑我。”

韩荣哲一本正经的给我解释他有怎样杀人的本领,看着这些话从这样稚嫩孩子的嘴里说出来,我只想知道是谁给他们灌输了这些黑暗的东西?让成长在这样环境下的孩子们这么早就开始漠视生命和法律,漠视他们和同学的感情。我恨不得找出这些毒害了孩子们的源头,用匕首一刀刀的刺穿他们的胸膛、咽喉、头颅,看看这里面流淌着的是怎样黑色的血液,浇灌了怎么样扭曲的花朵出来?

我问韩荣哲:“你知道的杀人是什么后果吗?”

韩荣哲说:“不知道。”

我说:“你猜一猜吧。”

韩荣哲说:“开除呗,叫家长,叫就叫吧。”

我哼的一声,冷笑出来:“你要是真的杀了王桐同学,警察会来把你抓到管教所,以后你会被比你更大的孩子们欺负教训。你这辈子都要带上杀人犯的枷锁!永远都不要想回到学校了,韩荣哲,你爸妈要是知道你杀人,永远都不会要你了你知道吗?你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

韩荣哲听完我说后,呆住了,脑袋慢慢垂下来,两只手握在一起不敢说话。我又用很大的声音问他:“韩荣哲,王桐同学是不是你杀的?”质问声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这个大个头的孩子彻底泄了气,头垂得更低了,颤抖着抽泣起来。

“韩荣哲,说话!”

韩荣哲哭出来,喊着说:“不是....不是我杀的。”

我问:“之前为什么和同学说是你吊死了王桐?!”

韩荣哲说:“他们以为我打不过王桐,我想吓唬他们,就说王桐是我吊死的,我不知道谁告诉别人了。我就和我旁边的几个人说了....”

我呵斥道:“以后不能再和同学说这样的话了知不知道!”

韩荣哲哭丧着说:“知道了...”

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我在黑紫色的夜幕下走出学校,学校的照明灯已经亮起来,照亮了整栋教学楼。一扇扇漆黑的窗户显现在惨白的楼面上,像是这只怪物睁大的一双双眼睛,黑暗里透露着的仍是凶恶而绝望的亮光。

第三个学生

今天是王桐去世的第三天,周六学校放假,因为学生自杀事件,东关区小学从前天已经开始禁止校外人员随意出入。礼拜天更是如此,而我和门房的师傅很熟悉,所以没有费什么周折便进到了学校里,王桐自杀后的这几天,我一直静不下心来待在家里,外面又满是关于东关区小学生自杀的风言风语,于是我干脆来到学校找点清净。

从办公室出来,路过十班的时候,我发现十班教室的门没有锁。我以为是值日生粗心忘记了锁门,推开门,紧靠着的左手边几张课桌被拼在一起,俨然有一个孩子仰面躺在上边睡觉,就是赵世明。

我一推门他便惊醒过来,看到我,先是惊慌,然后又平静下来,说:“柯老师。”

我说:“你怎么睡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世明揉了揉眼睛,说:“我昨晚上没回去,就在这儿睡的。”

我吃了一惊,“你晚上怎么不回家?你爸不知道吗?”赵世明的妈妈很早去世了,他和爸爸一起生活,他爸爸就在学校对面的滨河路上开着一家光盘租赁店。

赵世明毫不在意地说:“我爸昨晚上出去了,我不想回家就在学校里面瞎转,转累了就睡在教室里面。”他一边伸手挠着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并不是家境不好,因为赵世明在学校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别人打架,撕扯,连滚带爬。到后来衣服破了他爸爸也不给他缝了,就让他这么祸害着,等整个全部撕烂再买新的衣服给他。

“还没吃饭吧?老师带你去门口吃点东西。”我对赵世明说。

赵世明精力旺盛,食量自然不能辜负他的身体,一碗捞面下了肚,赵世明吃第二碗的时候才缓下来一边就着咸菜一边吃面。看着他的吃相似乎能联想到他打架时候凶狠的劲头来,这样的孩子是被疏于管教的家长们给耽误了,满身的精力无处发泄,只能和同学们找茬打架。好在他晚上无聊也只能睡在教室,没有接触到社会上的不良少年们,否则我又不敢去想这个好斗任性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正好,有些事情我必须要问问他。

“赵世明。”

“嗯?老师。”

“你和王桐同学的关系怎么样?”

赵世明没有回答,继续吃了几口面,然后端起碗来把碗底的面汤喝干净了。他把碗放下来,两眼直直地注视着我,这眼神充满了挑衅的攻击意味,我不仅看不透,反而要被这双眼睛穿透一般。我移开目光,而赵世明则一动不动地继续盯着我看。

“柯老师,我和王桐算是朋友了。”

“那你知道王桐经历了什么事情吗,他为什么会自杀?”

赵世明目光沉下去,看着面前的空碗,沉默许久,又说:

“因为我们和其他的同学不一样,我们没有妈妈了,没有人和我们说话,柯老师。”

我像是被电了一下,浑身在抖。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王桐是一样的。我们看到所有同学都不喜欢,大个子的那几个人也不喜欢我们。我打得过他们,所以每天和他们打架,打不过的,就像王桐,他每天都被大个子们欺负,柯老师。”

“这些…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和孙老师说过,他不管。柯老师你只关心好学生他们,不和我们说话。”

我哑口无言。

“柯老师,我带你去个地方。”赵世明站起身来说。

十多分钟后,他把我带到了学校后操场的空地上,正对着那棵歪长着的柳树,赵世明直接坐在泥土地上,我也蹲下身来看着他,他两眼望着前方,也不知是在看空旷的操场,还是看那棵三天前吊着王桐尸体的歪脖柳树。

“柯老师,我知道你想问王桐上吊自杀那天我是不是也在他旁边,对吧。”赵世明说着话,眼睛定定的看着前面。

“我当时就和他在一块,王桐让我帮他去器材室偷那条麻绳,体育课拔河用的那条。我偷过来问他干什么用,他直接就告诉我,他说我想上吊。我说你在哪儿上吊啊,他说后操场边的这棵树上。我问他树那么高,你怎么够得到?王桐说我已经垒好砖了,但是你得在下面帮我扶一下。第二天,我就和他一起去后操场了。”

远处的空楼响起了上课铃,平时这个时候该是第二节上课了,大概就是在三天前的这会儿,王桐和赵世明在课间带了麻绳,跑到了后操场旁边的空地,王桐自杀后,赵世明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教室。手工课老师看到王桐不在,于是叫了三个同学在学校里面找他,二十分钟后他们在操场旁边看到了王桐吊死的尸体,然后在那个梦魇般的上午,我的办公室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再也没有恢复宁静。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头一次当着学生的面抽烟。我在等着什么,果然,赵世明听到我打火的声音,转过头来,问:“柯老师,能给我一根吗?”

我感觉到心被刺了一下,没有理他,他笑了笑,看向前方,继续说:

“我帮王桐扶着碎砖,他踩着砖头把头伸进去,绳子刚刚长出了一小段。他踩着砖,愣了半天不敢踢。我说快点吧,快上课了我得回去。王桐说不行,我不敢,赵世明你帮我踢开行不行?我说我也不敢,怎么办啊。王桐说你就推我一下就行了,求你了。后来,我就推了他一下,砖块就倒了,王桐一下就飘了起来,跟着绳子在半空中晃悠。一开始他两只手拉着绳套,喊了两声,好像在叫我帮忙,后来就发不出声音来,两只脚不停的在空中乱蹬,我想靠近他都不行。才过了一会儿,他的脸就红的不行了,我从来没见过脸能红成那样,他一只手伸出来,在半空中挥,指着我,拼命往他那里挥。”

赵世明平静地说着这些话,任凭我在一旁想象着王桐上吊时触目惊心的样子,比起韩荣哲无知地说着大话时的若无其事,赵世明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般让人胆寒。

我掐着一根烟半天没有动,由着风把它吸了半截,我开口问他:“你当时怎么不去把他弄下来?你赶快找附近的人帮忙也来得及,你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赵世明终于转过头来,重新正视我的眼睛,他反问我:“柯老师,如果我什么都不告诉你,你有办法吗?”

我无话可说。

他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我这样会不会被抓走,我觉得我不应该被抓。王桐他是想自杀的,我没有杀他,我只是帮他扶了砖头,就算我没有去,王桐自己也肯定会想办法自杀的。柯老师,我告诉你这些,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世明盯着我,身体凑了过来,紧接着说了一句我始料未及的话:

“柯老师,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吗?”

我能感觉到这座城市体温的升降,它伴随着每一次突发事件剧烈地起伏跳跃着。但每当真相呼之欲出的时候,人们却失去了兴致地一哄而散,城市恢复了它所惯有的冷漠外表。撇下阴暗中腐臭的,破败的,真实的生命,任他们自生自灭,而后被风吹散掉,被雨洗刷掉,被雪覆盖掉,城市重新焕发洁白无暇的光彩,我们彼此默契的保持着沉默,努力假装遗忘,配合着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步伐重新回到生活中去。

很多人已经把这当做又一个平凡的一周,迎接开始。院子里的婶子们又在谈论米面菜,谈论着昨晚的电视节目,他们亲切的和我打着招呼。我来到学校,孩子们恢复了往日的活泼调皮,校门打开,系着红领巾,穿着校服的学生们鱼贯而入,今天有升旗仪式,即使是最顽皮的孩子也都穿上统一的校服。一切整洁如故,充满着活力。赵世明把红领巾随便栓了个疙瘩,套在脖子上,从座位窜出来追着后面的同学跑过整个楼道,兴高采烈,张牙舞爪,仍是那个刺儿头。他追着小伙伴,风一样的从我身跑了过去,无所顾忌,仿佛一切都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真好,我在心里想,我真想忘掉这一切。

这是王桐自杀后的第五天,他的书本已经被清理出去,他的桌椅被收到了学校的储藏间,他的位子给了最后一排的宋岳峰坐,再没有人提起他的事情了,但是,我没办法忘记这个自杀的孩子。

老孙拍拍我的肩膀,“老柯,别闷着了,这事儿你作为老师也没有办法和他交流太多。他爸爸都不怎么管他,孩子心里出了问题那谁有办法。好了,开心点吧。”下节老孙的思想品德,带我的十班。

老孙说完就出去了,教英语的张老师请了病假没有来。闫老师坐在我斜对面,只是看着手里的报纸,不说话。

升旗仪式后第三节课,我和闫老师都没有课,就这么相对坐着。闫老师若无其事的看着报纸,早上十点多钟时阳光注满了整间办公室,几束光照射进来,投在闫老师的报纸上面,投在我的办公桌上,投在挂着两条警句标语的墙上。老师们身上拍落的粉笔灰尘在几缕金光里不安的漂浮,顺着它升起来飘到天花板上。房间里异常的安静,只有闫老师翻动报纸时发出的细微响声。

“柯老师。”闫老师仍看着报纸,叫了我一声。

“怎么了,闫老师?”

“你们班那个孩子,王桐,他的事情怎么样处理了?”闫老师之前从没有过问这件事,突然提到让我有些惊讶。

“呃…确定是自杀了,原因还是不清楚,可能是孩子心里有点问题吧。这几天他爸爸来学校正说赔偿的事情,这些校长管吧。”赵世明的事,我不能说。

“原因不清楚?”闫老师问了一句,我看着她,她不看我,盯着手里的报纸。

“是…是啊。”被她这一问,我反而有些踟蹰了。

闫老师折好了报纸,抬起头来正视着我,没有一丝笑容在脸上。我并不喜欢闫老师的性格,她大我九岁,但丝毫没有久历教育岗位的女老师们应有的亲切感,代之而来的是严肃和冷淡,我们交谈甚少,她总让我想起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来。

闫老师看着我问道:“柯老师,你确定你不知道吗?”

“闫老师,你什么意思?”

“今天去十班看了一圈,又去了校长室的那个男人就是王桐的父亲把?如果我没说错,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学校,没错吧?”

我看着闫老师凌厉的目光,没有说话。

“你记得王桐的父亲上一次来学校吗?一周之前,就是期中测试成绩出来那天。王桐数学成绩不好,你把他叫到了办公室来辅导,后来让他爸爸来了给他带回去,对吗?”

“没错。”

“你把王桐叫到办公室,后来呢?”

“我…给他讲了试卷,改了错题…”

“就这些吗?柯老师,你不用回避,你当时说了什么?”

“我…”

“柯老师,我无意想在外面偷听。我准备回办公室拿作图尺,在门外听到了你骂王桐,我站在门外听完,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只是批评了他几句…”

“批评是吗?废物,蠢材,邋遢鬼,心理畸形,给班级丢脸,柯老师,这些就是你对一个五年级的孩子说的话。甚至…你对他说‘怪不得你的妈妈不愿意要你‘…柯老师,你在学生中的形象一直是很好的,不管你有多么不喜欢王桐这个孩子,这些话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是不是太毒了?”

“闫老师…你…”

闫老师端起她的水杯,走到我面前来,水杯里泡着几片银杏和花瓣,有的在水里舒展着身体,有的在杯底蜷缩成了一团。

“你辱骂了王桐以后,把他的爸爸叫到了学校带他回去。两天以后,他上吊死在了旧锅炉房的空地旁边,柯老师,你和别人说原因不明,还把这归结于王桐心里问题。但恐怕你和我,我们都知道,或者说至少知道一部分原因所在,不是吗?”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抬起头来看着闫老师,她托着杯子,看向窗外。我想说什么,但喉咙似乎被封了水泥,严严实实地堵上说不出话来。闫老师转过身说,“柯老师,我不会和别人提起这件事,但我想你应该学到一些教训了,拿一个孩子的命换来的教训。”

闫老师走出办公室,电铃猛然间发出了刺耳的嗡鸣,下课了。

中午吃过饭后,我在办公室外走廊的栏杆上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烟,那天之后我的烟勤了很多。校园里空荡荡的,我有点无所顾忌,只有几个不回家的或是早来的孩子们在下面好奇的向上张望,看,柯老师在那里抽烟呢!

我想着上午闫老师说的那些话,像一块大石头堵在胸口,然而,只要我在这所学校,只要我仍面对她一天,这块大石头就会一直压在我的胸口,诘责着我的良知。

楼梯口走上来一个中年男人,脸上还不算沧桑,但头发却已经变得灰白了。米色的长布外套被污渍和尘土涂抹成了另一种颜色,里面是深色的条纹衬衫,衣角耷拉在裤子外面,下面深色的裤子也满是污垢,穿着一双棉布鞋。这样看来,他孩子的打扮并不难理解。

男人见到我,殷勤的上来说:“柯老师啊,真是麻烦你了,这些天孩子的事。上午我刚刚和学校谈过…“男人拿出来他的公主敬我,我摆了摆手。

他就是王桐的爸爸。

“柯老师,还有点事情要和你说一下,麻烦我们进去谈哈!“男人对我笑笑,招手请我进办公室去说话。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见到学生的家长本是满怀歉疚,但看着男人堆笑的脸,我心里感觉不到一丝的歉意。

我坐在我的椅子上,男人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我对面。

“怎么了王先生,还有什么事需要找我吗?“

“柯老师,我们家孩子过去可是让你费心啦 。你看上次考试你还那么关心他…这个,有个事还得麻烦你…“男人低下头来,从上衣内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来。

我看着面前的信封,伸出右手在上面摁了一下,问:“王先生,你这是…“

男人凑近我,低声说:“柯老师,和学校要赔偿这个事,因为现在主要责任说成是学校了。他们到时候可能问你我们王桐的情况,那个……你帮我含糊一下哈!还有,上礼拜你叫我来学校带王桐回去,这些事情就都不用说啦!柯老师,你多费心,这点小意思你收下。“

我点点头,拿钥匙打开抽屉,把信封放了进去……

王桐的父亲要到了学校七万元的赔偿,加上学校给学生们报的意外保险,总共得到了十几万元的抚恤。学校处理完这件事后,我一度以为自己要被辞掉了,但过了半个月仍然风平浪静,这件事情彻底没有人再提了。

办公室里恢复了以往的和气,老孙时不时的叫着我和张老师一起出去吃饭喝酒,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闫老师仍自持着爱答不理的姿态,在办公室里面我行我素。

我带的五(十)班成绩慢慢好了起来,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私底辱骂学生了,韩荣哲和赵世明仍是老样子,王桐的死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丝毫的印记,连这个名字都要从孩子们的记忆里淡忘掉了,小孩子记性好,但有些事情忘得也很利索。

我仍然每天面对着婆婆妈妈的街坊们,和她们整天闲话家常,谈论街头巷尾的故事。东关区小学的孩子自杀这件事,只在她们口中热乎了两三天便成为旧谈了。说起来东关区小学少年自杀,大家只记得不过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孩子自杀死在了学校,好像是个男孩吧?怎么死的呢,可能是上吊,还是从五楼上跳下来的?这孩子为什么自杀?据说是有自闭症吧,心里不正常什么的,谁知道呢,现在的小孩子啊…我怎么听说好像是跟小女孩子谈恋爱被拒绝了?嘻嘻嘻,你有没有正经的啊,才五年级的孩子哟……

我坐在学校足球场的草地上,靠着球门的门柱抽烟。上午明明还骄阳似火,孩子们都脱掉校服只穿着短袖和单衣去做操,可到了晚上却刮起大风来,冷的让人打颤。

学校里再也没有一个人了,我去五楼确认过,赵世明没有留在学校。保卫处的照明灯已经亮了起来,但照不到后操场,转过头可以看到教学楼在灯光下面黑色的轮廓,而这里仍然是漆黑一片,天上看不到月亮,只有几颗微弱似无的星星点缀着黯淡的天幕,再往远处看,突然伸出了几道嶙峋的黑色的树叉,刺向天空,树叉垂着无数飘散的柳条,在风里狂舞,第三条树叉平躺着刺了过来,与其他几条截然不同。

我看着它,又想起了像风中飞舞的柳条一样,吊在树上晃动的王桐,我想起他紫黑色肿胀的脸,想起他可怖的双眼,想起了似乎是他死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老师,别叫我爸爸行吗?“

而这些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不会有人知道了,我用了多么恶毒的话语辱骂那个十岁出头的内向的小孩;不会有人知道了,他邋遢的,不合年龄的幼稚衣服下面遮盖了多少青肿的淤伤和还没有愈合好的伤疤;不会有人知道了,闫老师在门外转身离开后,风风火火赶到学校的王桐的爸爸在办公室里当着我的面如何残忍的殴打了他的儿子;不会有人知道了,连我都不知道,那天被父亲带回家后,王桐又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也不会再有人知道,面对着王桐临死前的挣扎和呼救,赵世明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他们之间种种的冲突和不快,他在那个亲眼目睹同伴垂死挣扎的时刻,听从了心里响起的来自地狱里的声音:“如果他死了就好了,他死了就好了。“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向前一步。

王桐被发现的时候,双眼充血就快要爆出来一样,而那双眼睛仍死死地盯着下面的一片空地——那是赵世明最后站着的地方,他目睹王桐死去,然后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教室。

我丢出一个燃尽的烟头,它孤零零地躺在风里,不一会儿便熄灭了。眼前仍是无尽的黑暗,还有几根似乎要刺破天空的枝丫,微弱的星光为它们照亮着。

星星照不亮夜空的黑暗,它只是想提醒你光明的存在。每当我感到付出的努力于事无补时,我便想起这个寒风凛凛的晚上,和这句话来。我想等到明天,太阳仍然会升起来,点亮这所学校,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仍会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我们也会带着喜悦迎接与他们新的一天,一切都会过去,会被遗忘,会重新开始的,不是吗?

可是,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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